场景一:游击酒吧
那几个走上前去的黑衣长发的穴居人,他们就是yes乐队的乐手们吗?yes乐队!又有人推开了重重的游击酒吧的橡皮门,而酒吧里弥漫的那种佛罗里达州的气息足够淹死每一个人。在酒吧里,到处都是地中海香水味儿、腋臭、烟味儿和光线、情欲、爱情、忧伤、鸡尾酒、愤怒和爱尔兰啤酒交相混杂的气息。这里简直就是一个黎明前的山洞。而在酒吧的外面,黑暗早已浸湿了整座城市,使得整座城市看上去像是一个灯火通明的垃圾场,一个有着一千多万垃圾制造者的垃圾场,它在黑暗之中震颤与喘息,并疲惫地转动。
从远处看,在黑暗之中很多人都像是某种植物,而在酒吧中,那浑浊的空气里,很多跳舞的人变成了带电的树枝,在音乐声中颤动。这是在这座城市的午夜时分,所有的灵魂与肉体都在运动。如果这时候你像一只鸟那样飞过这座城市的上空,你一定会感到一阵空茫。
这是一座广大的城市,是垃圾场同时也是一艘航行在黑暗之中的灯光之船,带着一千多万人的睡梦在向前漂流,在奔向新的大陆,它永远不会沉没,自从它诞生以来它就生生不息地前进,却永不会沉没。酒吧中的空气越发炽热了,有人在唱菲律宾的乡村歌曲,人们在躁动,有人在高喊yes乐队!yes乐队!可没有人答应,那几个长发的穴居人不见了,每个人都在灯光的明暗中移动。似乎很多人在期待着一种狂暴的呐喊,期待着一种音乐与灵魂纠缠不休的东西。这是在北京第三使馆区边上的一家官方的俱乐部底层,墓穴一般的酒吧被装扮成了越南丛林、迈阿密海滩和美国西部牛仔风格交相混杂的风格,在酒吧中,到处都是看上去有些独特的人,他们像是艺术家、孤独的人和午夜狂欢的人。
他们像都市中的老鼠那样从城市的各个角落来到了这座地下酒吧。还有几个左耳朵上戴着大耳环的男人,也弄不清他们是真同性恋还是以此为时髦的人。这些人都是冲着yes乐队来的,他们在生活中听到了太多的“不”的拒绝声,今天他们想听听“是”乐队的歌声。而对于一些在北京生存的各种独立乐队来说,这种酒吧是一条连接成功的通道,很多乐队都是在这样的小范围内的地方演出,然后走向了成功的。这是谁走上了舞台?那四个黑衣人就是yes乐队的乐手吗?他们简直就像是植物中的幽灵一样出现在了很多人的面前。灯光越发暗了,有人把黑啤酒泼到了另一个人的屁股上。光线时明时暗,一种光晕在上下跳跃,每一个人都在期待着什么,所有的音浪与谈话声都沉没了,yes乐队的乐手们开始演奏了。
大约在几分钟以后,所有的人都感觉自己失去了耳朵。太狂暴了!太剧烈了!太粗野了!太震颤了!仿佛空气是某种坚硬的纸,在这一刻忽地被撕开了,空气一下子翻滚了起来,所有的人如同在云端一样坐立不宁,他们血液奔涌的速度一下子快了,他们口干舌燥,张口结舌,目瞪口呆,眼睛里喷出了另一种火苗。这也许不是音乐,这是非洲大地上虎群、象群和豹群的突奔,这是所有战死的人在就义前的最后一声嘶喊,那声音粉碎了一切声音,那也许已经不是声音,是比音乐更为阔大和沉默的音乐,那是橡皮、钢铁、牙刷、弹力器、乳罩和鞋垫摩擦与碰撞的声音,那的确只是声音本身,只是节奏本身,光线、喊声、目光和爱情都在音乐中弯曲了,变得像是被锻打过的时间的金枝一样向天空暴怒地生长。yes乐队的四个人全部都是戴着墨镜的人,他们喜欢隔着一层颜色更暗的玻璃来看这个世界,这个从蝇眼中分离出来的世界。在眼睛与世界之间,都是深渊一样的现实。在他们的嘶喊与歌唱声中,饱含着拒斥与愤怒、欢欣与焦灼。一种奇异的力量带着乐队和人们一起在接近白昼的地方越走越远。
所有的人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居何处,空气之中那酒精的气息加重了,似乎一些人已经被空气熏醉了,他们变得躁动不安,像离开水的鱼一样在大口地呼吸着。这一刻,青春像过了冬天的土豆一样又重新发芽了,时空突然置换了,一些心灵发生了位移,而所有人的头发都想努力向上生长。这就是yes乐队,一共四个人,平均年龄二十三岁的黑衣人,他们在一阵狂暴的音乐中砸碎了手中的乐器,主唱兼节奏吉他手的那把木吉他残破的碎片飞溅开来,传来一阵男人和女人的惊呼声,似乎有人的脸被划破了,可他们像一条兴奋的狗那样在跳跃。所有的人都在酒吧中嘶叫,灯光变幻之处,他们真的是一群奇怪的植物,在这座城市黑暗的怀抱之中颤栗,因为等待时间死去还要很久,这是恍惚的一刻,乐器已经粉碎了,而每一个人都试图重新修补破碎的灵魂。灯光飘摇之处,像黑色的火焰一样闪过来到吧台前的那个人,正是yes乐队的灵魂——主唱兼吉他手莫力。他揽住了一个性感的穿黑色皮质超短裙的女孩的腰肢,并向下移了一下,托住了她的身体,两个人像真正的情人那样互相吻了一下,然后他对吧台侍者说:“来一杯黑啤酒,老兄,难道你已经傻了吗?你干吗像个蠢货那样张大了嘴巴?再来一杯甜心,哥们儿!”
叙述人莫力
我是贵州人,我想你们一定都没去过贵州,你们一定把那儿想象成比地狱还操蛋和遥远的地方吧。而我就出生在那里。一不留神我就从我妈的子宫里溜了出来,变成了一个不受人喜欢的早产儿。也就是在那一年,我爸爸在一场武斗中被打死了。我开始了我孤独的成长。我从小生活在红土地带,我像个小苗苗那样在红土与红土的夹缝中成长与呼吸。在贵州,你可以见到真正的雾气,我是指没有毒的那种,忽然就从地底下冒出来了。或者从山的另一边向这边的高原上漫卷过来。所以我从小就在雾中打量世界。此外我还想提到贵州的白云。那种悬得很高而又很低,你一伸手仿佛就可以捞得着的云,像一些奇怪的生命那样在另一种空间中生长。我小时候就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后来一不留神,我就变成了一个捣蛋鬼,人人都说我没有爹,从此把我打入了异类,那么我就做给你们瞧瞧,你们这帮杂种,我用双手打天下,我成了个拳头最硬的家伙,他们再也不说我的坏话了。但我一直不讨老师喜欢,他们老是耸起鼻子来闻,说我身上有一种孤独、残忍和血腥相混合的气味儿。
可我自己一点儿也闻不出来,你能闻得出来吗?因此我从小就被看成一个服预备役的杀人犯。但是管他呢,既然你们都怕我,都不喜欢我,那我就干得更彻底一些。整个少年时代我总是打群架、逃学、偷点儿吃的东西,我还喜欢把路灯都给砸碎了。要是现在我就不会这么干,让路灯亮着该多好啊!所以每一次走在长安街上我都盯着四周看,如果有人去砸路灯我就会扑过去揍他一顿。我已经变成了一个保卫路灯的人了。可从前我总是要装一把匕首,用那种刀锋来模拟某种暴力场面。我弄不明白为什么很多人都不喜欢我?连我妈也不喜欢我,她说每当看到我就想起我父亲,一个死在别人的棍棒下的“革命”的牺牲品。所以,我决定一长大就离开那块土地,跑得远远的,跑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我扔掉匕首、弹弓和其他东西,然后开始歌唱。我考入了贵州师范大学,我学的是音乐系,可他们总是教我拉小提琴和二胡之类的玩艺儿。我想玩点儿野的,我的血液中有一种汽油,如果有那么一点儿火星它就会燃烧起来。可一直没有一种表达的机会。
这就如同泥石流和滑坡一样也得等待机会,比如那么一个可以让一切都浇个透心凉的雨天,这个过程就可以一下子完成,我是在一个雨天第一次听到摇滚乐的,是那种正宗的摇滚乐,大约是布莱安·亚当斯的一盘专辑,当时这盘专辑是从南边某个鬼地方弄来的。布莱安·亚当斯是蓝领摇滚王子,他从不把时间浪费在乱搞男女关系的事情上,因此我格外喜欢他,因为他爱说:“去他妈的!”让一切都滚到一边去是他的作风。他这样做真叫我佩服,因为我也一直想说“去他妈的”,可结果我却惹了更多的麻烦。在大学里那种沉闷的气息让我难受,我很少看教材,因为我已经是一个叛逆的家伙了,我开始喜欢摇滚乐了,并且拼命用卖血和干杂活儿挣来的钱去买那些从地下渠道弄来的西方的各种磁带和唱盘。那还是在1988年,整个社会都沉浸在一种“东方要复兴”的气氛中,因此讨厌我所感受到的一切。我其实根本就不是魔鬼,有些人说我是魔鬼,可实际上我一直是一个善良的人,我接受的爱太少了,我得的是一种爱缺乏疾病。而医治这种病的唯一良药就是音乐,是我所喜欢的那种音乐,不是被我们的老师灌输给我的东西。
在我自己喜欢的一些音乐中,有一种节奏是和我本人的生命节奏相同的,那是一种类似于呼吸的东西,所以我就固执地开始学习西方摇滚乐了。我在这些音乐中找到了爱,这正是我从小就缺乏的,这种爱由怜悯、呼喊、愿望、祈祷、愤怒、哀告、哭诉、抚摸、善良和召唤所构成,是更为博大的一种东西。我心中积蓄了很多东西需要释放。我像泥石流打算冲垮公路那样找到了一种宣泄。在大学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蠢材和庸人,他们竟然大部分都放弃了梦想的权利,这叫我尤其吃惊。我开始在学校里寻找能与我共同坚守一个信念的人,我就贴出了告示,但却遭到了老师的警告,这是在1988年,我必须要建立一个乐队,一个向很多人说“是”的乐队,我没命地练我的吉他,我很孤独。我一直都很孤独,但有一天一个物理系的长得像一门小钢炮一样的壮小伙子来找我了,他说他喜欢洛德·斯图华德,他说他叫聂双耳,比聂耳还多两个耳朵,他说他也和洛德·斯图华德一样喜爱踢足球,喜欢外语系那些漂亮的女孩子。他没事了就一个人练打鼓。后来我一看他的那些“鼓”就乐了,他的“鼓”全部都是由木头片弄的,那哪儿叫什么鼓?但好歹我算找着一个鼓手了。
要成立一个乐队至少得需要四个人,一个主唱兼节奏吉他手,一个主音吉他手,一个贝斯手加上一个鼓手,或者再来一个键盘手什么的。其他的两个家伙在哪里?我们两个相信一定会找到他们。我首先帮助聂双耳制作了一副新的架子鼓,实际上这也是用铁皮制作的,根本不能算是真正的那种鼓,因为我们都很穷,我们相信总有一天我们要买到最好的乐器,唱出最有意思的歌来,我们想唱的歌要像一把尖刀带着血和精子一样,用一种宗教般的哼呓,传达躯体解放时的欲望升腾与升华。这是我一开始就想到的。因为音乐说到底就是爱,就是一种不折不扣的爱。
西方所有古典音乐大师的作品我也喜欢,可产生这些音乐形式的环境不存在了,充斥在我们周围的是钢筋、水泥、硬塑料制品、速冻食品、汽车排气管排放的废气、核威胁、残疾人群、城市楼厦的峡谷、环境污染、堕胎、吸毒、精神病与歇斯底里,而爱呢?爱像一阵雨一样从天上下下来,渗入了干涸的土地与人们的心田,可现代人同样也已经越来越缺乏爱了,要去找到爱!以新的音乐形式去表现,而在这一切中,摇滚就是当代的最好形式,如同伟大的钢琴曲、小提琴曲在上个时代所传达出的那样,我们应该用摇滚乐来传达出这个时代的新的精神。这是在压抑下的爆发,是在我们生存的周围密布了陷阱和地雷的嘶吼。世界不再是可以安静地倾听小夜曲的世界了,世界已经被马达的轰鸣所覆盖,整个地球就如同一个被捅了一下的巨大的马蜂窝,人人都在动,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人人都在寻找回家的路。那么,我们能不能找到一条音乐的大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