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天使的洁白 6
作者:林莜      更新:2019-10-11 19:40      字数:4593

袁劲松在城市中奔跑,他对自己又恢复了一部分信心。这完全是从刘茵的身体上获得自信的战果,于是他就开始在城市中奔跑,他从这一头跑到那一头儿,从东跑到西,兴奋得像一条抢到了一条大骨头的狗。他甚至想嗷嗷叫,因为他没有多少钱,却在情欲上有了一点补偿。他在一周之内一共和刘茵约会了三次,他们像点燃的柴火那样彼此用肉体猛烈地燃烧着对方。当一个成熟的女人引导一个准男人靠近她身体的迷宫时,那她自然就是一个好向导,这甚至完全是一种技术活儿。他可一点儿也没觉得生活像屎,像崔东亮或朱文说的那样。生活像一个跑马场,他想。他去胡岚那里上了班,她叫他担任了创意部总监。总监!意味着他又有了工资,并且还可以指挥几个小姑娘,为各种广告生意忙活。但是就在第七天,就在他和刘茵血肉相连七天之后,忽然有一天,他发现有什么不对劲了。那是在上厕所时发现的,他的下身红肿了起来,小便时还有一种强烈的刺痛。他用力一挤,还有一些乳白色的脓汁从那里流出来。这不是性病又是什么?于是他就更加疯狂地开始在城市中奔跑了。

他慌了,他的大脑乱成了一团,他飞快地跑着,并且躲着迎面撞上他的每一个人,在大街上,他感觉自己就像是飞在半空,而街上的每一个人都显得可疑,他们就像是不明飞行物一样环绕着他,叫他想大叫,又想一下子逃走了事。他觉得自己要崩溃了。明明有一种什么东西一下子惩罚了他,这一下子,自尊、自恋、自爱、自强、纯洁全都在他面前崩溃了,他第一次跌得这么重。我得了性病!他不停地在城市中奔跑,看着那些玻璃幕墙大楼在摇晃着,心中悲愤的液体在涌动。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勇气去到医院治疗,他无法面对医生那审慎而又责备的目光。当一种肉体的疾病与人的精神自责联系到一起时,这种病便成了世界上最厉害的病。

他一下子觉得自己被击倒了,这一招完全比江长航占有了孟叶那一瞬间还要叫他难过。停了一会儿,他记得自己约摸跑到了一条护城河边,护城河水在欢快地流着,每一个人都在飞翔,他才意识到这完全是他自找的。一步一步,他把自己推到了一个十分痛苦的境地。有一种他说不出的力量始终使他在噩梦边缘游走,空气之中仿佛都有很多病菌,他艰难地呼吸着,想象着自己的身体到处都在流出着那种脓水,乳白色的如同黏稠的牛奶一般的汁水,而这种东西却可以使一个人、甚至整个男人和女人构成的世界毁灭。这时候他才发现,在城市的很多地方,到处都张贴着“包治性病,三针根除”的广告,好像有很多城市人都得了性病。这下令他宽慰了许多。但在他的视线之中,城市仍在颤抖,仍在大气之中飘浮,没有什么站立在地上的可信的人与事物。

两天以后,他给刘茵打了个电话,“你来一下,你来一下好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对她说。傍晚的时候她来了,她现在正在为一部二十集的电视连续剧忙碌。她来到他的住处,“你想我了?”刘茵扑了过来,散发出了母马的气息,这是一个带菌者,他想。他躲闪了一下竟然不知道如何开口,她见他躲了一下她,脸上掠过了一丝嗔怒,“怎么,你不想我?”他的神色有些惶然,“我病了……”“什么病?”她关切地问他。他想了想,“性病,我看像是急性淋病。”

“你得了性病?”她向后跳了一下,仿佛他一下子变成了一个艾滋病病发者一样。

“对,像是淋病,就在这几天……和你……之后……”

“和我?我不相信,我怎么……”她有些迟疑,“让我看看……”

他们在一起仔细观察研究了一下。她确信他真的得了性病。“你真的是和我……”她有些不信,他点了点头,“我一年中没有和任何一个女人上过床,只是和你……我要崩溃了。我受不了自己得了脏病这个现实……”

“性病无非也是一种病罢了。”刘茵想了一会儿,“如果真的是和我一起得的,那我尽快去检查一下。”她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想我了呢。你尽快去医院看一下吧。我不会再和你上床了。”

她走了,他没挽留她,看上去她有些扫兴。对于她而言,刚刚有一个爱欲释放的机会,却因这欲望迅速地结了一个恶果而告结束。他知道他和她完了,他在这座城市之中再也看不见她了,他和她都不想再见对方,顶多是电话联系一下了。

他一个人坐下来,现在他的心情很复杂,他本来在内心之中已经十分恨她,但现在,她的脸上也有一种无辜的表情。她本来是怜悯他,安慰他,而向他献出了身体,现在这样的身体检验竟然带有着病菌,这是他和她都始料不及的。他想了半天,内心之中怨恨她的情绪也渐渐地降下去了。但一种深深的自责与悔恨却涌了上来,他觉得,自己得了性病,完全是放任的结果,是自食其果。但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为什么从一个有理想、有追求的青年,一天天地变得色彩斑斓、复杂、消沉、阴暗,最后竟然成了一个性病患者?是哪个地方出了毛病?一瞬间他突然产生了自杀的念头,但后来,他又打消了。他想,本能作为自己所有生命力迸发的源泉,是不可被自我扼杀的。这是他赖以生存的基础和动力。当一个人从性上否定和扼杀了自己,那么他就从所有的地方扼杀了消灭了自己。他想了一会儿,决定去治病,这是关键的。

他感到自己很饿,就去一家麦当劳餐厅吃了几个汉堡包。身处于人群之中,他觉得自己是一个给世界增加了病菌的人,他感到不好意思,他一直在痛恨自己,他想象自己体内的淋病菌在几天之中骤然地、凶猛地繁殖了起来,它们的数目在呈几何的形状增加,如同沙子的繁殖。细菌像流沙一样沿着他的皮肤前进。他吃完饭,天已经黑了,他想起来在一座立交桥下有一个私人性病诊所,他觉得必须趁天黑前去。他溜到了大街上,感到空气十分清新。他向那座立交桥走去,他找到了那家私人性病诊所,看了看左右没有人,就溜了进去。一个很年轻的江湖医生坐在那儿,正在为一个中年男人打针。他在一边看着,尽量不去用目光和他们相遇。屋子里很乱,到处是瓶瓶罐罐。袁劲松忽然想他被打上一针后死了怎么办?江湖医生就像是江湖骗子一样,对什么都不负责的。他想逃出去,想着明天去大医院检查。但他又怕面对大夫时的苛责与自责,而在这里,一种心照不宣的规则已经形成。他后来还是没有挪脚,那个年轻的医生给中年男人打完针,那个中年男人走了以后,江湖医生给他检查了一下,“没错,是急性淋病。这个好治,打我的进口西药,三针就会好的。三天痊愈。一针二百元,打不打?”

他想了想,点了一下头。他感到那粗壮的针头扎入他的屁股,忍不住叫了一声,冰凉的杀菌剂就进入了他的肌肉,进入了他的体内循环系统。那个江湖医生给他打完针后,又给了他一包中药,“这包我们家的祖传秘方,饭后每次服用一小包。记住,这几天千万不要喝白酒。”他付了钱,逃到了大街上。

这药果然有效果,三天之后,那里不再脓汁四溅,火辣辣地疼了。他松了口气,感到自己的小便通畅了。他这才想起来仅仅是一周的时间,他往自己两腿之间端详的次数要比他一生都多。他既爱又恨自己的生殖器。现在,它如同一条死去的棒状鱼,永远地闭上了那惟一的眼睛,除了分泌脓汁,就是排泄废水,而且,还要在充血的情况下完成生命繁衍的喷射。

后来,他又与刘茵通了一次电话,刘茵果然得了淋病,只是作为女性,她的症状不是那么明显,无浓汁又不发疼,“我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是在哪儿得的,”她说,“也许是一个月以前和一个导演上了惟一一次床的结果。但他是一个正派人呀!……你的病怎么样了?”

“好了,我打了几针,我想这是惩罚,上帝的惩罚。我今后可不敢再……”

她没有说话,他们又随便聊了几句别的,然后他挂了电话。

他想,他们两个人都不会与对方联系了。当两个人刚刚拥抱在一起的时候,一盆脏水就兜头泼了下来,使他们很难再次拥抱了。这件事给了他一个教训,不要与陌生女人、哪怕是刚认识的“正派女人”上床,否则她那带着病菌的无底洞会腐蚀掉他那骄傲的尖兵。

接连下来的几天,他都在思考着性病。为什么得了性病会使他感到空前的羞耻?难道性病不是和其他的病一样吗?除了对他的肌体有损害以外,为什么还会对精神有着沉重打击?那种对自己的深深自责并没有因为淋病的痊愈而消失,相反,它像浮游生物一样不时地在他的脑海中飘浮,这种自责和愧疚甚至还衍生成了一种对自己的仇恨。在这一段时间中,他觉得对自身的审视要比过去很多时候加起来还要多。仿佛是一个疾速奔跑的人突然停下了步子,开始去研究自己的影子,他就这样研究他自己。

最后,一个问题显现了,这是他长久焦虑的症结所在,即在都市之中,人,作为大地之上的短暂者,一种丰富的存在,必须要在商业化和物化中变得简单、平面吗?一种什么样的力量使他变成了现在的颓丧与失败?现实的真正处境又如何?他想起了抗争的问题。“再这样生活下去是毫无意义的,”他想,“我必须要找到一种有意义的生活,我才有可能尝到生活的真正滋味。”他觉得,从现在这一刻起,他想做一个对自身的叩问者与发现者。因为雅斯贝尔斯说过,“人所是的,有时候要比他对自身的了解更丰富。”可自己是一个什么人?一个现代性的焦虑者吗?

他在屋子里所想的就是如何把自己提升出来。从某种程度上讲,城市生活甚至已声像化、垃圾化,在这种千篇一律的垃圾化中物化的不仅仅是人的心灵,还有人的肉体。抗争!这个词在他的脑海中映现时,他多少有些激动不安。他必须要想办法反抗这种日益庸俗不堪的生活。他觉得自己处境不妙,他需要重新去发现和体会新的意义。

但他手中没有钱了,他想起了他的母亲。她正在几千里之外的地方为他担心。他给她打了一个电话,有一刻他几乎要说出他得过了性病,但他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他母亲在电话之中答应以最快的速度给他寄几千块钱来。

十二

但是最近,突然传说这座城市要地震了。在此之前,郊县发生了四级左右的地震,城区的部分地区的居民中有不少人也有震感。在媒体不能准确传达最新信息的国度中,谎言和谣言仍是疯长的热带雨林植物。一时不少人人心惶惶。袁劲松呆在屋子里,想象了整座城市发生地震时可能的情景。除了一片人海和废墟,地震,这地球耍的小脾气和小把戏,还能干出什么来?这使袁劲松想了很远,也很多。人类的生存经过千百年的艰苦创造,在大地和河流边上建立起了城市与乡村,建立起了家居。但各种威胁要定期毁灭它。与之相比,人的活动,人为自身幸福生活所进行的各种努力都是可敬的。

城市沦陷!在一片紫色的地光中,在从地底下滚出的响雷声中,随着大地的一开一合,整座城市沦陷了。人们狼奔豕突,四下乱窜,到处都是死人和伤员。袁劲松听从了朋友的劝告,多买了一些饼干水果之类的东西放在床底下,但他觉得其实又没有这个必要。一旦大震来袭,躲到床底下只会死得更快。几天以后,地震局有关官员辟了谣,说是郊县有部队在做抗震救灾的演习,并不会发生大地震。很多居民都松了口气,另一些人说,这是祖宗选下的地方,有着龙脉,当然不会不保佑它的子民。城市仿佛在一阵非常小的恐慌之后,立即又恢复了它平静但又喧嚣的场面。袁劲松走在大街上,用相机去捕捉人脸上的表情,发现这表情已显得祥和与安定。或者,生活在这座城市中的人将永远都不紧不慢并安定有序。袁劲松走在他一个都不认识的人流中,重新感到了安全和加入人流的快乐。

自从在胡岚手下干之后,他的心境状态比过去要好一点。但他仍觉得生活在一种沦陷状态之中。必须要提升!要把自己提升出来,这是他现在想的全部问题。如果地震可以使整座城市人被一种如临大敌的气氛所提升的话,现在这种可能性已没有了。他多少感到了些微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