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岩的焦虑主要是来自于性、性的压抑与释放、性的释放方式,是缓释还是暴风骤雨?他总是处于在一种疑惧之中。他与秦杰、于磊和何晓不同,他们三个人已品尝了生活的灰烬,看到了生活和人性之中更复杂的一面,左岩对很多东西仍旧抱着一种期待。哪怕一个女人的两腿之间是虚无,他也仍想从他想爱的一个女人那里发现实在的东西。
这当然是一个贫乏的时代,信息垃圾、互联网络、克隆人和电信技术、核技术将人推向了一个新的境地。当人像上帝一样能够制造自己的时候,人就已经更可疑与更可敬了。从马克思到盖茨,这其间的变化与发展,设计与实现,已使人类有了新的转型。因此,从这种意义上这几个午夜狂欢的人,他们的焦虑具有了最当下、最人类的特性!
飞行
“总是在地上活动,总是在城市中的路上走,什么时候我们才能飞起来?”何晓想,他对在城市楼厦的峡谷间的奔走烦透了,但是想飞起来是不容易的。
于是他弄了一些大麻,秦杰、于磊、左岩和他都尝了尝,秦杰是一个干什么都容易上瘾的家伙,他立即说:“我飞起来啦!我飞起来啦!”他真的飞起来了吗?后来秦杰说他看见自己长出了一双银色的翅膀,飞翔在天空之中,与一些鸟相撞,“我以为我是一架飞机什么的,要不我为什么会和飞鸟相撞?听说飞机与飞鸟相撞,往往要让飞机完蛋的,我为什么没有完蛋?”
何晓则在哭,他哭得很伤心,好像他的股票一夜之间全都变成了卫生纸似的。他说不出话,他只是在哭,可哭有什么屁用?左岩想,左岩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他觉得大麻的刺激还没有他从网络上载下来的一些色情文学看着来劲儿呢,他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而于磊感到自己的身体很重,他则有一种下坠的感觉。当秦杰说他飞起来的时候他很嫉妒,因为他的身体完全像灌了铅一样,他像是一块巨大的石头。
“可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能飞起来呢?”他琢磨着,“我就想飞起来。”
忽然他从报纸上读到了这座城市郊区已出现了几家飞行俱乐部,在俱乐部中可以提供超轻型飞机和轻型直升机、动力伞、山坡伞、热气球的飞行培训。于是他就去了。他是瞒着秦杰他们偷偷去的,在半个月中,用了几十个小时的空中飞行时间,他取得了一份驾驶执照和飞行证书。
当他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家的时候,有一阵子秦杰、何晓和左岩都蒙了。他们没想到于磊会这么野,一下子都把他们给超越了。秦杰、何晓都会开车,而左岩则十分颓丧:“我连汽车驾驶执照都没有拿下来呢。”
“我们都去学飞行!”秦杰说,他不打算再去玩“你死还是我死”的游戏了,他决定去学习飞行。他们于是在于磊的陪同下一起去学了飞行,左岩吓得要死,他只要求学了热气球的飞行技术,“这玩艺儿平稳,这玩艺儿在空中飞行像一条大船,我不学别的。”他说,实际上他是怕死。
秦杰又一次显露出了他的赌徒心态,他直接学习了超轻型飞机的驾驶。从外观上看,这种飞机完全像是用几块纸板和一些铁丝拴起来的,它是白色的,简单得你在家里也能造出来。“如果把你那辆‘天霸’车的发动机卸下来,装到用木板做的飞机模型上,你也能飞起来。”于磊开玩笑说。
实际上这种轻型飞机像鸽子一样灵巧,尤其是低冲的时候,沿着一个弧度十分优美的斜线飞下来,那种奇妙的感受非常刺激。
何晓则学习了驾驶轻型直升机的技术,他看来一向喜欢直上直下,直入青云。这家伙一直有一种暴发户心理,这从他选择飞行的方式上也可以看得出来。
而于磊一直学习的是动力伞和山坡伞,这两种伞使他在半空之中可以自由地调整飞行方向,做一些十分灵巧的旋转,某种程度上类似于鸽子的飞行,这种自由的飞行使他感到非常的快乐,他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已变成了一个飞行艺术家,在大地上空飞出一些图案来。后来他听说纽约有一个华人艺术家用遥控飞机在纽约自由女神像高高举起的火炬上撒布了一道螺旋上升的白烟,看上去自由女神像像是举了一个巨大的冰淇淋。于是,有一次他偷偷驾驶动力伞在这座城市的上空飞出了一个五角星,当然这个五角星也是由白烟构成的,几分钟以后就消散了,但很多人在那天下午看见了他们这个作品。他由此变成了天空艺术家,不停地驾驶动力伞,偷偷飞越禁飞的城区,在空中布下一些好看的图案。有一段时间他专门地去用白烟在半空中画各种花朵,画玫瑰花,画大理花,画桃花,他把他想当画家的才能充分地用在了在空中用白烟来画。
实际上城市管理部门对他在空中用转瞬即逝的白烟作画已有争论,一部分人认为城市上空完全是禁飞区,任何飞行器都不许飞越空中。可另一部分认为他所使用的动力伞没有用工业燃料作为动力,仍旧靠风力与机械力量,与风筝没有什么区别,无非是一个土风筝罢了,如果禁止他飞行,那么违反了宪法关于保障公民自由的若干条目。就在管理部门进行辩论的时间中,于磊已经飞越了城区的各个部分,在空中作了不少作品,比如画一颗心,画一只白鸽,画出一座纪念碑,他的作品一会儿就消散了,但很多城市人都仰头观看,他们为此十分惊奇。但最终,决定禁止他飞行的提案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成,因为有人担心一旦不加以阻止,那么如果有人借机飞在空中,刺探地面情报怎么办?这是危害国家安全的,当他被通知禁飞了的时候,于磊笑了笑,“我实际上已经飞腻了,我自己也不想飞了呢。”
当然,他成了一段时间的天空艺术家还是在何晓死了之前。何晓的老婆在那些日子里生了一个孩子,结果是一个兔唇,于是他就偷偷地把孩子给送到福利院门口了,但那小孩没有被福利院的人发现,不知被谁给拾走了,当他老婆得知了这个消息,赶到了福利院没有发现孩子,一下子快疯了。对于她来讲,哪怕生了个怪物,也是她的亲骨肉,她不能失去这个亲骨肉,于是她就问何晓要孩子。
何晓的股票突然之间,被《人民日报》的社论刊发后造成的下跌给套住了,损失惨重,他的心情正坏呢,他冷冷地对她说:
“咱们再生一个。”
“不,我就要那一个。”
“咱们再生一个,生个正常的。”
“我就要那一个,他比你还正常。”
“……你疯了?”
“你这个杀人犯!”老婆尖叫着过来咬他。他打不过她,他心里一直就发虚,如同他有一段时间股票上涨的曲线,后来老婆被打了几针镇静剂,她清醒了,但她要和他离婚。
“你是一个没有人性的家伙,我没法和你生活在一起了。”
何晓沉默了。因此,当生活的灰烬从平庸的地面上扬起来的时候,他迫切地想要飞到空中。由于航空飞行俱乐部在距离市区几十公里以外的地方,总是在山谷与丛林上空飞翔,他觉得有必要向城区进行一次飞行。“何况也许我还可以在空中发现我那丢失了的兔唇儿子。”他下意识地想。可航空飞行俱乐部的所有飞行器都是被管制的,因此只有偷偷地把飞行器偷出来。这事只有秦杰下命令才行。
“咱们试着飞一次。”秦杰的表情露出了军事政变首领的微笑。为此,他们买了四部通话器,以便互相联系。这是一个下午,当他们各自驾驶着超轻型螺旋桨飞机、轻型直升机、动力伞和热气球飞在半空中进行例行飞行时,秦杰用步话机命令道:“我是007,所有的兄弟注意,向南飞行,甩开教练机。”
于是于磊、何晓、左岩突然转变飞行航向,开始向南飞行,向那一片他们天天生活并沉醉于其中的城区飞行。
他们飞行的速度很快。当然,左岩的热气球最慢,左岩在最后头,他们一直向南而去,掠过了田野和农庄,掠过了牧场上的牛羊,掠过了成片成片的别墅开发区和生活小区,掠过了大地上发亮的水洼、人工河和游泳池,掠过了高速公路,掠过了污水处理厂和屠宰场,掠过了汽车制造厂和开关厂,他们打算飞临市区。
这完全是违反法律的越轨行为!航空俱乐部立即向有关部门进行汇报,警察出动了四架直升机进行拦截。
“报告007,前方出现四架直升机,像是要拦截我们。”何晓报告说。
秦杰在空中来了一个鹞子翻身,他已经可以看见东三环一带鳞次栉比的大厦了,他十分兴奋,这是他热爱的积木城市,每一幢高楼如今都那么不起眼,像是火柴棒那样竖在大地上,但有几架直升机企图阻止他们飞行了。
“我看我们还是飞回去吧,我们越轨了,再飞下去就是犯罪了!”左岩在他的热气球中惊恐地说。
“我们可不可以与他们谈一谈,叫他们不要击落我们?”于磊也有一些紧张。
“冲过去,冲破阻拦!”何晓说,“007,可否冲过去?”
“你们不能再向前飞了,前面是飞行管制区,你们必须停下,并向回飞,否则后果自负。重复一遍,你们必须向回飞!”他们的步话机中传出了警察的声音。
“好吧。”秦杰沮丧地说,“我是007,你们请向回飞,飞行1号计划宣布中止。”
“太好了。”左岩说,“差一点儿我们就成罪犯了。”左岩赶紧调整方向,向回飞,而于磊的动力伞则像白纸片一样在三环外飞翔,而秦杰已开始向右迂回飞行。
但是何晓不,他驾驶直升机继续飞行,“我要到城区里去找我失踪了的儿子。我对他的丢失负有直接责任,我请求允许我在空中找他。”
“不行,我们帮你找。”警察说。
但何晓没有听,他径直向那几架直升机飞去。警察的直升机避开了他,他飞了过去,飞入了三环地区。
“他疯了。”秦杰说,“他真的疯了。”
但何晓很镇定,他飞行技术不错,可他发现油已经不多了。他已毫无办法,他在一幢反射着强烈的刺目阳光的大厦玻璃幕墙的刺激下花了眼,他闭上了眼睛,向大厦撞了过去。
从远处看,何晓的直升机残骸像一根树枝一样从那幢七十层高的楼面上伸出来。何晓死了,他这个人就是太固执,否则他会好过得多。
警察拘捕了秦杰、于磊和左岩,吊销了他们的飞行执照。“你们连风筝也不能放了。”一个警察开玩笑说,由于他们的行为只是为了飞行,而没有直接的破坏目的,他们被关了几个月的监禁。
飞行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而没有历史的何晓死了。他就像于磊的天空中那白烟似的作品一样,飘逝在蔚蓝的天空之中了。
生活在剃刀边缘的人们,在死了一个之后,是否会回到原来出发的地方?
城堡与蜘蛛女
于磊从拘留所出来,直奔他的家。这是一套位于三环路边上的一幢塔楼中的二居室。他把自己的这套房子命名为城堡,而且他装修的时候也考虑了城堡的造型、城堡的外在表征,以及城堡的颜色,一进他的房间,就会发现这是一座幽暗的城堡,连灯光也是幽暗的,如同三个世纪以前的地下宫殿。
但于磊一进门就绊了一跤,他分明有些不认识自己的居室了,一切东西都被挪动了位子,所有的家具都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
一定是那个坏女人干的!于磊想,一定是她,那个他出了两万块钱和她办了假结婚的女人干的,于磊最痛恨这一点了,因为他是一个记不住事情的人,当一切按照他的设计与构想被建造起来之后,他就要生活在这样的一个秩序中,不容其他的人有任何的改动,一切东西他都伸手可及。烟、酒、电话、茶杯、书、拖鞋、镜子、毛巾、遥控器、冰箱、空调、电话、衣服、电子表、笔记本电脑、枕头、避孕套、药和雨伞,这些东西他都按照他所设计的方式把它们都摆放到了它们应该在的地方,他一伸手就可以拿到它们。
但现在他找不着它们了,他在地上发现了烟灰缸,在墙上发现了一些照片,在枕头下面发现了一把匕首!还在马桶水箱盖上发现了他的电脑,一切都转移了位置,仿佛这已经不是他的家,已是别人的一个家,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古堡。于磊着急了,这当然是那个女人干的!她把这一切都改变了,于磊气坏了。“我才被关了几个月,回来后就发现这里已经变成这样了,这怎么能行?这怎么能行?”他顿足捶胸。他恨起自己来,为什么要为了眼前的利益,搞一次假结婚呢?而搞个假结婚,原本是没有错的,但为什么会找错了对象?如果当初知道这个女人如此霸道,那就好了,可他记得经朋友介绍时,她柔顺得像一只猫,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她现在的这个样子。
“我该怎么办?”于磊想,他立即给秦杰打了一个电话。
“凉拌。”秦杰说,然后他笑了起来,继而他又说:“活该!”但他旋即又说自己也陷入了家庭琐事的矛盾之中,因为他老婆也要与他离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