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剂仪慢慢地将纸铺开,研好墨,提起笔,然后慢慢地写下去。
她的闺房安插得很雅洁,几乎没有另外女孩子的赘饰品,究竟结果她是寄人篱下,也不肯意将自己的闺房弄得太过浮华。在闺房中刺绣、绘画,抄抄诗词经文,这是以前她每日最常做的事情。
现在不了,现在她更喜爱的是抄写族兄方以智所撰的物理小识,原本这只是方以智零散的文稿,如天马行空想到哪儿写到哪儿,与宋人的笔记没有什么两样。但这次他回来之后,文稿的内容极大的丰富起来,分类也变得极细致,有一些内容,甚至就是直接转述某个人的话语。
“国振贤弟精于练兵,曾有言,兵法之道在正不在奇……故欲疆战,先庙胜,欲兵胜,先器胜……”
看到这段文字,方剂仪抿着嘴轻轻笑了一下,想到那个隔着窗子与自己说话的人。
两人上次相见已经是个月前的事情,那少年的相貌方剂仪记得不太清楚了,但他站着的窗台之下那片没有被雨水淋湿的处所,方剂仪却始终记得。
“精于练兵啊……”对俞国振,方剂仪心中是极好奇的,她知道自己族兄方以智可是心高气傲至极的人物,就是当世几位著名的大家,在他口中也没有象俞国振一样被频频提起过。
方剂仪用工整的小楷将方以智的笔记慢慢抄了一遍,她身在深闺,一向少见外人,一边抄写,一边那个少年的形象就又在她心中浮现出来,虽然面目有些模糊,却让她觉得很亲切。
“姐姐,姐姐!”
正在想着那少年的模样,突然间听到连串银铃一般的呼声,方剂仪低低“啊”了声,面上马上桃花飞红,她白了跑进来的方剂柠一眼:“子柠!”
小女孩儿吐了一下粉嫩的舌头,然后缓住脚,规规矩矩地走了两步,可也只是走了两步便现了原形:“姐姐,脚好痛!”
方剂仪自己没有裹脚,那是因为到了裹脚的年纪时她父母双亡,族人怜她孤弱,没有人就此要求她,但现在族中颇为遗憾,如此伶俐贞贤的一少女,即是因为没有裹姐,所以想要嫁个好人家比较困难。
她自己也知道此事,因此当族中要子柠裹脚时,她没有否决。
“子柠乖,姐姐给你摸摸,摸摸就不痛了。”她让方剂柠坐在自己的闺床之上,用手轻轻揉捏着方剂柠的脚。
“人家一直很乖,为何还要将人家脚绑起来!”方剂柠眼泪汪汪:“姐姐就没有绑脚!”
“子柠,姐姐不绑脚,所以……所以吃了苦头呢。”方剂柠低声说道:“子柠脚上痛,姐姐心里痛……”
方剂柠马上收起脚,跪在她的床上,伸出小手儿抚摸她的胸膛:“子柠不痛了,姐姐也不痛,子柠帮姐姐摸摸……”
小孩子的童言稚语与与片纯真,让方剂柠心酸地展颜,她还好,父母去世时已经懂了些事情,可是子柠那时却什么都不知道,是她这个为长姐的一手将之带到如今。
其中酸楚,不足为外人道也。
“对了,姐姐,听密之大哥说,我们见过的那个小先生过些时日就会到我们家来哦。”见姐姐笑了,方剂柠固然不会细想这笑是真的还是假的,她想到自己听到的一件事情:“就是那个姓俞的小先生!”
上次惊觉俞国振在杂学上所知甚多,背后里方剂柠就称他为小先生,回到桐城之后的最初一个多月里,她非经常使用心地搜集各种稀奇古怪的知识,方剂柠问她为何,她总是一本正经地回道:“下回见着小先生,一定要考倒他!”
“啊?”方剂仪愣了一下,目中闪出惊讶与欢呼。
“果然,姐姐也想见他,姐姐也想见小先生!”方剂柠拍着手掌道。
“别乱说!”方剂仪抓住她的小手,既气且笑,这话如果被他人听到了,还以为自己与那个俞国振有什么私情呢!
方家持家甚严,几位姑母、姐姐,也都是贤淑庄重,自己若是显得比她们轻浮了,那么挨骂的,可是已经逝去的父母!
“姐姐安心,子柠不会乱说,子柠只对姐姐说小先生的事情,他人,子柠才不告诉他们!”
这小丫头越歪越没有边际了,方剂仪只能打岔:“你今天的功课做完了么?”
“做完了,做完了给密之大哥看了,然后听密之大哥说的。”
方以智是长子,年纪比二次方其义大十岁,比起方剂仪大九岁,比小子柠大得就更多了。因此幼弟幼妹们对他很是尊敬,半兄半师视之,就是小子柠,做完功课也会先给他看,再给姐姐看,得了兄姐的意见,然后才给姑母方维仪、方维则看,若是大姑方孟式在,还要多给一个人看。
俞国振要来的消息,象是一颗小小的石子,在方剂仪的心湖之中投起了淡淡的涟漪,但仅此罢了,她心中虽然隐隐有些欢喜,却也知道,就算俞国振登堂入室,也不太可能与她见面。
而这个时候,俞国振刚刚向伯叔作别,乘船离开了襄安。望着他远去的身影,俞宜轩摇了摇头,脸上有苦涩之意。
“怎么,五弟,你觉得有何不当么?”
“二哥,年前那些贼人伏击之事,现在还没有个结果,这个时候,国振不该离开襄安。”俞宜轩道:“他只带着两人在身边,这叫我如何安心得下!”
“你不是劝过了么。”俞宜勤却是不以为然:“你啊,就是太多心了。”
“不是小弟多心,是咱们俞家休戚,便在国振身上,若是国振出了差池,那些被他清剿过的水贼山匪,岂会放过我们?”俞宜轩声音压低了。
“你觉得自己比得过国振么?”俞宜勤哈哈一笑:“你担忧的事情,国振岂会没有考虑,他这样做,一定有这样做的理由!”
这话让俞宜轩愣了愣,然后哑然失笑:“这倒也是,二哥你如今对国振,却是完全信赖啊。”
“二哥我别无所长,过去完全信你,如今完全信国振。”俞宜勤说到这有些小满意:“这即是你二哥我能让俞家日渐壮大的原因,哈哈哈哈……”
他完全信任俞国振,而在船上的俞国振本人,脸色却空前肃穆。
这一次,他是以己身为饵,也就是说,他可是将自己放在了最为危险的处所!
这就是他如今实力不足的结果,闻香教活动数十年,根深蒂固,绝不是他带着几十个少年家卫能正面抗衡的,唯一的体例,即是将他诱出扬州城。
想到这,俞国振嘴角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王好贤他究竟还是露出了一个破绽,他以为自己会从襄安顺藤摸瓜去庐州找到方三儿,然后再从方三儿那获得他的下落,却不知道根本用不着那么麻烦。
王好贤难找,盐枭宋保义却不难找,能和私盐估客搭上关系的,不只是肖四肖十那伙巢湖水贼,俞家同样也可以!
“小官人,只有小人一个,可保不住小官人周全。”高不胖在旁低声道:“或者咱们等一下?”
“没必要,消息不是传来了么,那厮已经离了扬州赶来了。”俞国振道:“唯有我们先解缆,他才不会怀疑,我敢说,如今他的奸细已经将消息传回去了。”
“若是他提前脱手……”
“不会,离襄安太近,他不敢靠近,他必定要比及我们离襄安远了之时,才会准备下手。老高你到时倒要小心自己的安危,他的目的是植珠之术,对我不敢下杀手,却是你自己。”
高不胖低应了一声,对此他没有什么畏惧的,从陕西流亡而来,能活到现在,眼见两个儿子渐有前程,他已经没有什么遗憾的了。
“不过那厮做得却是谨慎,来的消息说他是去了庐州,实际上绝无可能,他要截我们,唯有两处,一是土桥,若我是他,便买通土桥巡检司,在这里拦下我们的船。另一处是浮山,我们得在浮山登岸,在这里袭击也有可能。”
高不胖对这两个处所倒不陌生,他奉俞国振之命,往来于桐城、无为之间,为俞国振与方以智送信。他点了颔首,游移了一会儿:“小人觉得,浮山可能性更大些。”
“哦?你为何如此想?”
“截江拦我,虽然容易拦住,可是小官人熟悉水性之事对方定然也知道,若是小官人跳江脱身,他就竹篮吊水了。”
“不错,不错,并且在土桥镇,我们进入长江才不久,警惕之心尚未失。却是在浮山,离方府不远,警惕之心正弱,在此地袭击我们,确实是最好不过……”
俞国振眼前一亮,高大胖向来沉稳,做事知分寸,又有这样的眼光,以后可以派上更大的用场。
“我与你想法一样,故此给大柱的命令,也是让他们在浮山与我们会合,再加上密之兄为我做的准备……想来这一次,会给那个王好贤一个惊喜的。”俞国振深吸了口气,将心中那略带的一丝紧张连着那口气一起吁出来:“必须斩除这个后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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