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京师忽然流传一股风潮,谓开平矿务局张翼谎报账目,挪用公款接济海外康梁党人,更在开平局中大量引入洋人股份,企图挟洋自重,意图不轨。 首.发
戊戌以后,慈禧最听不得的字眼就是康梁,而洋人对康梁党人的“包庇”以及在废立一事上的掣肘,更让她如鲠在喉,急于除之而后快。消息一起,很快就长了翅膀,到了她跟前。
不过,整件事情似乎有点捕风捉影,再加上涉及到张翼这个旧醇亲王府总管,牵一发而动全身,让慈禧不得不慎重起来,他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召见荣禄问询一下为好。
听到慈禧为此事“叫起”,荣禄的嘴角俨然大有笑意,又让赵衡这小子的阴谋得逞了。
平心而论,这件事情赵衡委实办的不错。他原以为不过是李鸿章耐不住这几年的寂寞,想在开平舒展一下手脚,没想到前两天忽然凌天锡居然上门前来拜访,言辞间极为恳切,不但几个条件全部答应,俨然还有听命于自己的意思流露。
荣禄大喜过望,凌天锡搞洋务的本事虽不如盛宣怀,但总归是拔尖的,个人节操比盛某人着实要强得多了,办事做人都极为低调,最是踏实肯干的那种,很符合他的用人观。更难得的是,荣禄在言辞间还提起了李鸿章,本想试探一二,看对方真心与否,不料凌天锡对李鸿章并无半点怨言,反而老老实实承认:是接受了赵衡的劝告,宁愿背个背主的名声,也希望能为老中堂的事业续一份香火。
如果凌天锡跑过来对李鸿章指指点点,说几句坏话,荣禄也能理解,这是人之常情,这两年背北洋之门而出的大多是这样的套路,但为免为他荣禄所看不起。像凌天锡这样,不但丝毫没有半点诋毁之语,反而还愿意曲线迂回,宁愿自己受委屈也要尽最后一份薪火之情,却让荣禄认定尤为忠诚可靠,人才难得,感觉极好。
大喜之下,荣禄居然说道:“公望,能得你帮助,我如久旱遇甘霖,喜出而望外。开平的事情我荣某人要么不经手,只要我经手,必定照你的意见办。你也可以转告李中堂,谓我一定将他的事业经营好,发扬光大,请他安心调养,国家总有借重的时候。{ 手、打\吧.首.发}另外,你也不必内疚,你就算李中堂借我的人才,绝不算背门而出,将来少荃若是需要,你尽可以回任,这点请他放心。”
荣禄轻易是不许诺的,这番话出口,等于是板上钉钉,凌天锡自然是应诺连连。
至于赵衡,荣禄就愈加高看一眼,原以为赵衡是被老李拉过去,起码也有左右逢源、两边下注的两样心思,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走通了路子,给自己拉来这么一个助手,当真是意想不到。北洋人才济济,荣禄是十分羡慕的,他手下就樊增祥一个,日常应付尚可,洋务是真搞不来,突然多了一个助力,还有一堆好处,自然满心欢喜。
至于赵衡刺激他所说的“太后秉政、中堂变法”一事,荣禄更是念念不忘,一方面潜移默化地希望能够改变慈禧的想法,另一方面也在加紧搜罗班底、做好准备。正如赵衡所暗示的那样:就个人权势而言,荣某人已如日中天,但为将来做点什么,在青史上留下些什么,却是他要考虑的。总不能说,我荣某人一生就只干了戊戌政变这件事吧?
是故,在慈禧问起这件事情的时候,荣禄不再像往常那样顾左右而言他,而是直言道:“太后,此事很可疑,外界的传闻不仅有凭有据,开平内部还有人出首到奴才处,愿公开指证。”
慈禧点点头,意思荣禄继续说下去。
“奴才的意思。”荣禄想了想,换了个措词,“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就算张翼没这个心思,难保被人利用。账目的问题可以不计较,但洋人股权恐怕就不好解释了——搞洋务这么多年,这么多地方,这么多人,为什么就他张翼下面有那么多洋人股权呢?同样是开平,唐廷枢任总办之时怎么就没听说有这件事呢?”
“你是说?”慈禧怵然而惊,“这传闻是真的?”
“现在风传这么厉害,还有人出首,非要说真,奴才不敢断言,非要说假,也不见得容易。”荣禄道,“这是个很棘手的事情,捂着也不是办法,因为很多时候总免不了纠葛,另外……”
到了这里,他忽地停住不语。
“你说,在我面前还有什么好忌讳的……”
“总理衙门有个堂官,叫凌天锡的,挺熟悉洋务……”
“等等,”慈禧打断了他的话,“让我想想,总觉得这个名字耳熟,哦,那不是李鸿章的心腹么。”
“没错,就是此人。”荣禄说道,“此人来过一次,我问起开平之事,他说以开平的局面,如果好好经营,每年再多三十万两银子是不成问题的。”
“三十万两。”慈禧倒抽一口冷气,这款子要是让康梁卷去了,一年可能买不少军火,若是十年三百万两,差不多一两万的西式军队该编练出来了吧?
荣禄偷偷看了慈禧的脸色,继续道:“奴才没搞过洋务,但想来想去总觉得有些问题。七八年前,开平一年报效就有十五万两,这些年大干快干,产量翻了几倍,怎么报效的银子才翻了不到一倍呢?”
慈禧点点头:“你这个说法很有道理。凌天锡既然是李鸿章的手下,那话就是有几分可信的。”
“太后……”荣禄忽地近了一步,小声说道,“这件事情您认为有,就可以有;您认为没有,就可以算没有。但奴才以为,算有的话更有利一点,将来如果要办大事,也是一个证据。”
虽然荣禄说的十分隐晦,但慈禧却听明白了,荣禄这是告诉他,可以把张翼留着当活罪证,将来万一行废立这等“大事”,随时可以拉出来当藉口。她不由得很动心,不过为了慎重起见,还是决定再听一听荣禄的想法。
“依你之见,这事情如何处理呢?”
“人是万万不能查办的。为今之计,就是先把张翼调离这个位置,当然绝不是办他,办他就可能打草惊蛇,招惹了不该招惹的麻烦。而是先把他晾起来,等开平局的事情理顺,各方面反响都不大,再慢慢细查。”
荣禄能这么说,慈禧是极为嘉许的,她也不想这个当口再节外生枝:张翼前醇亲王府总管的身份实在过于敏感,动他很可能引起朝野的猜疑,再加上还有众多的洋人股权,处置不当很容易引起交涉。
“张翼本来就是从内阁侍读学士外放的,回京后还到翰林院任职吧,凌天锡去开平上任,他在总理衙门的遗缺由庆王爷保举补上。”
“给凌天锡一个什么名头。”
“京官外放,照例要升一级,就授他直隶候补道、督办全省矿务兼任开平矿务局总办。”荣禄一惊,这个一级升得还真实在,看来这件事在太后心头分量很足啊。
“另外……”慈禧说道,“报效银子先不着急,把洋人股份弄个妥善的办法清理出去才是正道,免得将来尾大不掉、投鼠忌器。”
“太后圣明。”
“说吧,你这次帮着李少荃捣鼓,弄到了啥好处?”正事办完了,慈禧用了口茶,笑眯眯问道。
荣禄也是微微一笑:“奴才也没有太多想法,就是乘机弄点银子。如果凌天锡真有本事,能每年捣鼓出三十万两,奴才扩大武卫军就更有把握了,无论外界风传如何,正事儿决不能耽误。”
“武卫军一定要抓紧,朝廷没有银子,全靠你自己想办法了。”慈禧微微点点,“他的说法也有点意思,如果有额外银子上缴,就着你说请,全部拨给武卫军。”
“谢太后。”
“另外,传个话给李鸿章,朝廷绝不会忘了他的功劳。只要我掌权一天,就绝不能委屈了他,国家多事之秋,有些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他多担待一些。”
任命很快下发,消息传出之后,京师官场侧目,对荣禄愈发敬畏,而看凌天锡的神色却又大不一样了,甚至好些人还在暗地夸他,谓他终于转了性子。
贤良寺里,凌天锡赶去告辞,却被门口的小沙弥拦了下来。
他火了:“混账东西,连我都不认得了么?”
“凌施主,中堂有命令,让你毋庸拜见,赶紧上任去吧。”
“中堂……”凌天锡双腿一软,跪倒在地,遥遥朝李鸿章所在方位拜了几拜,用尽全身的力气喊道,“您老人家可千万要保重身体……”
看着他踉踉跄跄离去的背影,豆大的泪珠从李鸿章眼里滚落下来,英雄末路居然如此凄凉,属于自己的时代,即将永远的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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