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高衙内像只皮球一样跳进来,一脸天真烂漫地叫道:「爹!」
高俅喝道:「孽障!跪下!」
高衙内被他吓了一跳,委委屈屈地跪了下来,小声道:「我叫声爹怎么了?你不想听,我不叫还不成……」
「你干的好事!」
高衙内拧著脖子道:「潞王爷家的老三不是我打的!」
「谁问你这个!」
「在翠云楼争风吃醋,打死人也没我的事!都是小梁子他们干的!」
高俅被这个义子气得七窍生烟,指著那把屠龙刀喝道:「我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高衙内抬起头,「你说这个?哈,爹,我还没跟你说呢。孩儿看中威远镖局李总镖头的老婆,想把她弄来玩玩,谁知道她有个妹子,比她还漂亮几分。孩儿一打听,哎哟喂!你不知道,她妹子竟然是林冲的老婆哎!孩儿想著硬抢怕给爹你脸上抹黑,於是就想了个好主意,把这刀给林冲,然後说府里失窃,把林冲当贼抓起来,然後把他老婆给抢过来!爹,孩儿够聪明吧?爹,你还没见过林冲的老婆吧?真是水灵!那腰细的,屁股扭的……等孩儿玩过了,让爹你也玩玩!」
「孽障!胡说些什么!这刀岂是你轻易动的!」高俅抓起戒尺,喝道:「把手伸出来!」
高衙内把手背到身後,叫道:「你凭什么打我!我就拿了你的刀怎么了!你是我爹!你死了这些东西都是我的!」
「都是我疏於管教,才让你这般胡作非为!」高俅说著举起戒尺。
高衙内见他真的要打,直接往地上一躺,打著滚叫道:「打人了!打人了!我又不是你亲儿子,你凭什么打我啊!娘!娘!没娘的孩子真可怜!要被干爹打死了!啊啊……」
高俅下令杀光所有见过屠龙刀的人,宁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称得上杀伐决断。可这会儿对著撒泼的乾儿子,手里举著戒尺,怎么也打不下去。
忽然「啪啪」两声脆响,高衙内肥嘟嘟的脸上多了两个掌印。
高衙内的嚎叫声卡在喉咙里,呆呆看著那个脑袋上包著纱布,看起来有点眼熟的男人,半晌後惨叫一声,「爹!有人打我!」说著扑到高俅怀里乾嚎起来。
高俅扔下戒尺,顿足道:「打得太轻了些!来人!快拿冰块给衙内敷上!别哭别哭,让为父仔细看看!」
程宗扬哭笑不得,高俅这护犊子也护得太没边了。
「哭个屁!」程宗扬喝道:「再哭还要打屁股!」
高衙内的乾嚎声立刻一顿,带著三分怯意从高俅怀里偷眼看著程宗扬,片刻後忽然叫道:「你!你不是那个……」
「我是高太尉请来的老师。从今往後,都由我来管教你。不听话就打,连太尉也不能说个不字!」
高衙内先去看高俅,高俅虎著脸点了点头。他又看了眼程宗扬,然後倒在地上一通乱滚,「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程宗扬朝他屁股上「啪啪」打了两巴掌,那小家伙捂著屁股跳起来,带著哭腔叫道:「爹!」
高俅冷哼一声,「从今往後便由程先生来教你!敢不听话,小心挨打!」说罢拂袖而去,将拿来冰块的仆人赶到院外。
高衙内也想跑,却被程宗扬揪著衣领扯了回来,「往哪儿跑?」
高衙内大喝一声,摆出拳法的架势,叫道:「看我的降龙三十六掌!」
「啪!」高衙内刚摆好架势,脸上又挨了一记。
没等高衙内哭出声,程宗扬喝道:「哭一声一耳光!」
高衙内终於明白爹也靠不住了,一手捂著脸,老老实实闭上嘴。
「这才乖。」程宗扬道:「认出我了吧?」
高衙内点点头。
「师师姑娘呢?」
高衙内指了指外面,哭丧著脸道:「我,我没碰她……」
「那你可太幸运了。」程宗扬笑眯眯道:「你要敢碰她,我就把你阉了,送你到宫中当太监。」
高衙内咽了口吐沫,被打肿的脸蛋微微发白。
「瞧你那胆量,阉了有什么?那天惹得我不高兴了,我把你的小揪揪竖著一切两半,一个变两个,你要挺著出去,那才威风呢。」
高衙内捂著脸,嘴巴一咧,几乎哭了出来,「你别吓我……」
「行了小子,往後我就是你的老师,你就叫我师傅吧。」
「师傅……」
「我没听到!」
「师傅!」
「你是属蚊子的吗?」
「师——傅——傅!傅!」
「这才乖嘛。我要去看看师师姑娘,乖徒儿,替为师拿好灯笼!」
高俅身上有著太多的秘密,自己在太尉府内住了一处僻静的独院,却把正房让与给儿子去住。高衙内从小就被骄纵,养就无法无天的xìng子,他年纪不过十几岁,门外却站了一排足足十几个姬妾,一个个花枝招展。
看到高衙内亲自拎著灯笼,小心翼翼陪著一个陌生人过来,那些姬妾不禁面露讶sè,但诸女都不敢作声,只小心屈膝,双手放在身侧,向来人福了一福。
卧室内灯火如昼,宽大的床榻上躺著一个女子,看容貌正是李师师。她衣衫已被剥去,贴身披著一条艳红的肚兜,掩住胸rǔ,裸露著雪玉般的玉臂和双腿,一副玉体横陈,任君大嚼的美态。只是她眼上蒙著一条红绫带,连两只耳孔也被丝巾塞住。
程宗扬朝高衙内脑门上拍了一把,咬牙道:「小崽子!你不是说没碰她吗?这是怎么回事?」
「真没有!」高衙内叫屈道:「我一指头都没碰她,只是让人给她换了换衣裳,敢有半个字的假话,天打:「宫中。」
程宗扬震惊之下,只听高俅道:「朝中有贾太师的贾党,有王宰相的王党,还有道门弟子的道流。但谁都知道,我高俅是得幸於先主的幸臣,是货真价实的帝党!陛下有什么不好处置的私事,都会找我来做。因此我贪墨了这么多年,也无人能动我分毫。」
高俅道:「陛下生母早亡,幼年继位之後,最亲近的只有一位nǎi娘。但数月之前,这位nǎi娘在宫里突然失踪。事涉宫闱,陛下不好交付有司追查,只好暗地招见於我,让高某查访。」
「那太尉为什么放出风声,死活不论呢?」
高俅道:「陛下已过婚龄,却至今未纳后妃。岳帅於我有恩,高某不才,又深受先主信赖。为陛下计较,这位nǎi娘与其活著,不如一死了之。」
原来梦娘真实的身份是宋主的nǎi娘。有这么一个活sè生香的大美人儿,我要是宋主,也对别的女人不感兴趣啊。高俅苦心孤诣,藉著宋主的托付,不惜开罪宋主也要了结这桩丑闻,手段合不合适暂且不论,这份心意也算对得起宋主当年的宠幸了。
只不过梦娘那样一个大美人儿,会和宋主那个小崽子有一腿,怎么想都觉得别扭。而黑魔海竟能把她从宫中掳走,看来他们的势力比自己想像中还要强大。
思索中,高俅道:「你与林冲有些交情?」
程宗扬道:「有一点。」
「当rì你在情报里让我调查林冲,我估计他给你们惹了什么麻烦。正好犬子闹出这档事来,准备藉机除掉他。既然如此,那便把他放了吧。」
「这倒不用。」程宗扬一边消化高俅吐露的秘闻,一边道:「林教头这边,倒要请太尉帮忙……」
高俅听了片刻,点头道:「此事不过举手之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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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会之讶道:「刺配筠州?」
程宗扬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林教头再怎么也是执刀进了白虎堂,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秦会之沉吟半晌,「如此也好。只是高衙内那边,未必肯罢手。」
高俅的身份属於绝密,他已经潜伏了二三十年,总不能自己一知道就大嘴巴地满世界乱说。如果不出意外,程宗扬打算这辈子都把事烂到肚子里。
从太尉府离开时,程宗扬把李师师留在府中,委托高俅照顾。眼下司营巷的林宅已经回不去了,李师师又与父母一刀两断,宁死不肯再回威远镖局。自己的住处秘密太多,暂时不好让她住进来,只好先留在太尉府。不过有高俅在,李师师留在府中可以说是万无一失,比跟著自己还安全。
程宗扬道:「不用担心。高衙内现在见我可亲热得紧。」
「哦?」秦会之惊讶起来,「公子是如何做到的?」
程宗扬哈哈笑道:「我当著他的面掏出家伙,把一碗水吸得乾乾净净,他就拜了我当师傅。」
秦会之莞尔而笑,只当家主是说笑而已,不过家主一转眼就能把高衙内那个跋扈的小子收拾得服服帖帖,这份神出鬼没的手段连秦会之也不得不深感佩服。
「子元呢?」
「子元从凤凰岭脱身出来,还好伤势并不太重。」秦会之顿了顿,「另外两位已经殉职。」
这仇连报都没地方报去,当时高俅知道内情,脸sè也极不好看。在太尉府的强力封锁下,凤凰岭的事并没有传扬开去,外界只听说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因为执刀夜闯白虎堂,被军士擒获。高太尉仁慈为怀,斟酌再三,给了林冲一个「误闯」的罪名,免了他的死罪。
「云六爷到了吗?」
「已经到了梵天寺。公子出事,云六爷已经听说了,本来派了他身边最得力的几名护卫来助公子,被属下婉言谢绝了。」
「做得对。」程宗扬道:「凤凰岭的事只是个意外,咱们真正的对头恐怕还没有出手,这个时候云六爷的安危比我们重要。备车!我这就去梵天寺!」
秦会之提醒道:「公子,此刻已是子时。」
「没关系,我想云六爷也不会见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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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秀峰果然一夜未睡,一直在等程宗扬平安的消息。在梵天寺一处禅院中,程宗扬第一次见到了这位云氏商会的当家人。
论年纪,云秀峰比云苍峰小了十几岁,两人的相貌却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他穿著一身普普通通的棉袍,靴子袜子也是平常的布鞋布袜,若不是腰间悬的那块玉佩随时都能调动数万金铢的巨额财富,谁也看不出这个面带沧桑的中年人会是云氏的家主。
云秀峰行踪遍及六朝,随身带的护卫足有上百人之多。一般商家的护士大都是在外招募的武者,或者从晴州雇来的佣兵,而云秀峰身边这些护卫全都是云家的世仆,忠诚度全无可疑。
云家的护卫布置了明暗五重防护,将一座小小的禅院守得密不透风。除此之外,禅房外还有八名僧人分据四角,两两相对盘膝而坐,显然是梵天寺派出的守卫力量。
与道家的六大宗门不同,佛门的十方丛林更像一个松散联盟,属於十方丛林的寺庙行院远不止十座,其中也没有明显的层级划分。梵天寺论规模尚不及近在咫尺的石佛寺,却是宋国十方丛林的核心。云秀峰入住梵天寺,也是在向外界表明自己的实力。
夜已深,又赶了一天的路,云秀峰却没有丝毫倦意。他从头到脚打量程宗扬一遍,细致处连自己颈中那处奴隶烙痕也没有漏过,挑剔的眼神让程宗扬都忍不住腹诽。大家又不是没见过,至於这么认真吗?
「伤势如何?」
程宗扬摸了摸脑袋上的绷带,苦笑道:「无妄之灾,还好没把脑袋丢掉。」
「会留疤吗?」
程宗扬愕然片刻,「应该不会吧。伤得又不深……」心里嘀咕道:连会不会留疤你都问,难道你想挑女婿?大小姐那脾气……还是免了吧。
终於,云秀峰露出满意的眼神,「坐。」
晋国的习俗是屈膝跪坐,云秀峰用的却宋国惯用的座椅,反映出商人是最容易接受新事物的群体这一事实。
程宗扬已经通过水镜术与云秀峰打过几次交道,知道他不喜欢说废话,当下也不客套,坐下来道:「下午的事已经弄明白了,动手的是宋国禁军,但目标不是我们。原因是禁军一名教头出了事,我们正好去拜访过那位教头,受了牵连,现在误会已释,对生意不会有什么影响。」
听程宗扬说得笃定,云秀峰也放过一边,「如此便好。筠州之事孙益轩已经跟我说了,你处置得不错。」
程宗扬笑道:「幸好有孙兄帮忙,不然光筠州的地头蛇就够我头痛了。」
「没有云家帮忙,你一样能解决,」云秀峰道:「客气话不用多说。」
一名家仆送上茶来。云秀峰道:「三哥从南荒回来,便对你赞不绝口。你在建康不过数月,就有拉链坊、士敏土坊、丝织坊和临江楼诸事。云某原有心把你收入囊中,直到玄武湖一战,方知程公子非是池中之物。」
「云六爷过奖了。」
云秀峰道:「临川王临阵退缩,若不是你从中穿针引线,我云家也未必容易这么下台。」
这倒是实话,云家插手晋国宫闱之争,已经犯了大忌,即使能够脱身,也免不了元气大伤。云家与萧侯原本没有什么交情,但因为程宗扬的缘故,双方顺理成章地联手,才避免了玄武湖一战後的清算。从这个角度来说,云家帮萧侯,也是在帮自己。
云秀峰道:「既然无法收入囊中,程公子又是可交之人,大伙不妨一同作番生意。」
「云六爷快人快语!」程宗扬放下心来。虽然有云苍峰的照顾,在与云家的合作中,一切决定都由自己作主,但程宗扬心里明白,自己手里所有的资金几乎都是由云家出借,说云家是自己的债主更靠谱一些。云秀峰这番话等於正式表明态度,认可自己是彼此平等的合作夥伴。
程宗扬心情大好,意气风发地说道:「那大家就谈谈做生意的事吧!」
「要谈的无非两件,云家能为你做些什么,你又能为云家作些什么。」
「好!先从眼前说起,如今最要紧的,就是这笔战争财。」程宗扬道:「贾师宪穷兵黩武,自己後院起火还要兴兵讨伐江州,现在已经是泥足深陷。不知有多少商家盯著宋国这块肥肉想赚上一笔。但多数人盯著的都是军械生意,云六爷这次来临安,也是为著军械吧?」
「不错。宋国急需一批jīng铁,云某为著这笔生意周旋数处,此间辛苦一言难尽。」
程宗扬拍手道:「正是如此!军械生意虽然利润丰厚,但大家都盯著这笔生意,作下来反而不易。宋国各地都有常平仓平抑粮价,再加上牵涉范围极广,表面上看,粮食生意是最不好作的,但真作起来,反而不引人注目。更何况宋国的粮食只有我们能作,别人想作也作不来。」
程宗扬道:「作粮食生意,首先要有大笔资金,其次要有遍及各处的商号,这两项便堵住了一般商家插手的路子。但如果只是这两点,宋国也尽有资本雄厚的大商会,再加上晴州那些钜商,都未必弱於我们在宋国的影响力。」
云秀峰抚摸著腰间的玉佩,「我担心的也正在此处。只怕我们辛辛苦苦,却给了别人作嫁衣。」
「所以我们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优势——」程宗扬从容道:「我这些天一直在看各地的粮价,可以断定,除了我们制造的波动以外,并没有其他商家插手宋国的粮食生意。为什么江州之战打了快三个月,直到现在也没有其他商家大举来倒卖粮食?」
程宗扬给出答案,「因为他们不知道战局如何,即使知道战局如何,也不知道战争会持续多久。也许今天刚大举买入粮食,明天江州之战就已经结束,巨额资金都打了水漂。所以我们最大的优势就在於:江州。」
程宗扬还有一半话没有说出来,现在自己的优势又多了一个宋国的太尉府。
一个cāo控了棋局两端的弈手还会在粮战中落败,简直没了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