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承回到府中时,雨已经停了,堂屋外的长廊檐上还在不住的往下滴水。 满园的牡丹花得到了雨水的浇灌,开的分外妖娆。卫国的花匠们都说牡丹生的娇贵,天生就是让人宠爱的种,可上将军府邸中的大红牡丹却像野花一样,被随意种植在庭院的各个角落,开的不雍容也不华贵,有的只是一种任何名花都无法比拟的生气。
夏承唯一的孙女牡丹扎着朝天髻正像个男孩一样,盘着双腿坐在长廊里,鼓着腮帮子生闷气,在她一边坐着一个年纪相仿,长相清秀的小男孩。男孩一双瑰红色的眸子看上去说不出的诡异,但此时这双眸子正盯着从廊檐上滑落的雨水发呆。
“你个木头,我问你话,不答也到罢了,难道连点头摇头都不会吗?”牡丹抬头看了看檐上滑落的雨水,想找出男孩一直盯着的原因。“你要是再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可真的要生气了。我不是在吓你,府里的人都知道,我生气很可怕的,所以你最好回答我的问题,不要惹我生气。”
男孩没有任何反应,依旧盯着雨水发呆。其实细心的人可以透过男孩瑰红色的眸子看出来,他根本没有盯着雨水发呆,而是狠狠的直视前方,似乎透过了厚厚的墙壁,抵达了常人目力所不能到达的地方,而那片令他目光汇集的地方,除了他之外没人知道。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讲话?”面对男孩的无动于衷,牡丹终于忍不住伸手在男儿头上敲了一个爆栗。
男孩终于有了反应,但回转过来的目光让牡丹害怕。牡丹不知道为什么既不凶狠也不冰冷的目光会让她害怕,就像几天前刚一见到随父亲回府的男孩产生了好奇一样,缘由无从知晓。自然的反应还是让倔强的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哆嗦过后,便非常不服气的瞪大了双眼回敬了过去。
男孩像牡丹口中说的木头一样,任凭牡丹瞪着他,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表情。过了一小会儿,男孩的眼睛突然眨了一下并淡淡的说:“你问吧。”
这些天来除了吃饭喝水,男孩几乎就没有张过嘴,这时突然间开口说话,让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周折的才能套出话的牡丹竟然一时间忘记了自己想问什么。
“你从什么地方来?”想了好半天,牡丹决定从头开始。
“邺城。”
“邺城?就是那个靠近海边,被魔族占领了的邺城?”
“是。”
“你的眸子为什么是红色的?”
“不知道。”
“你今年多大了?”
“不知道。”
“你怎么随父亲到了我家?”
“不知道。”
“啪”的一声脆响,男孩头上再次挨了一下,牡丹揉了揉有些疼痛的手指:“问什么都说不知道,真该让人打开你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木头。”
男孩没有动,连着挨了两下爆栗却看不出任何表情,这让牡丹的胆子大了起来,全然忘记了之前仅仅是男孩一个转头就被吓到了的场景:“我重新问,这一次你要好好答,不然我真的命人把的脑袋打开了,你的眸子为什么是红色的?”
“不知道。”
“你今年多大了?”
“不知道。”
“还是不知道。”牡丹失去了耐性伸手要打,却突然看到了男孩的目光,依旧是水波不惊的平静。牡丹也不知道为什么,当看到这水波不惊的眼睛时,伸出的手慢慢缩了回来。“真是个木头,我去找夏忠,就是那个老头子也比你有趣多了。”说完站起身噔噔的跑掉了。
男孩知道将军府中的老管家夏忠,那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全府第一个起床的是他,最后一个睡的也是他,除了傍晚太阳快要落山时,能看见老人端着一个磨出了釉的紫砂壶,坐在后院东南角的那棵大杨树下的折椅上,吱吱呀呀哼着一些谁都听不懂的歌之外,还从没见过他对别的事情产生过兴趣。没有兴趣,当然也就无趣了,虽然牡丹那样说,但男孩并不不认为老管家夏忠会比自己有趣。
有些聒噪的牡丹走了,滴水的长廊里显得清静了许多,男孩似乎也对之前什么吸引他目光的东西失去了兴趣,站起身习惯性的拍了拍没有沾上尘土的衣服。“将军!”他抬头看到了夏承,随即面无表情的低头行礼。
“住的惯吗?”一直默声观察男孩的夏承走到了他跟前,伸手在头顶上轻轻拍了拍。
“住不惯又能怎样?”男孩低着头,眼睛死死的盯着脚尖丁点的地方。“邺城已经没了。”
男孩的话让夏承有些慌乱,按理说像他这样的中洲名将,刀尖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没理由会因为一句话产生慌乱,但男孩的话还是让他想到了那个午后的邺城,鲜血混着残阳将整座城池都变成了红色,那种夏承见了无数次却唯独这一次映照在了心底的,触目惊心的血红色。
“对,邺城是没了,但你还在啊,作为邺城最后的一个男子,你要努力,把毁灭邺城的魔族赶尽杀绝!”夏冕走出堂屋,寥寥数语赶走了夏承心中的慌乱。“父亲大人。”夏冕对着夏承行礼,“国主请父亲大人听雨,不单单是为了赏赐和听雨吧。”
“你也听说了?”夏承忍不住看了一眼身边的男孩,正巧撞见了男孩诡异的瑰红色眸子。
“是的父亲大人。”
“我们进来说话。”夏承移开了男孩身上的目光,走进了堂屋。
“皇帝陛下想要控制诸侯,也只能出此下策了。”夏冕跨过门槛站在厅堂中。
“单凭质子就想控制诸侯,那皇帝也未免太孩子气了。各国诸侯个个人中枭雄,虎毒不食子在他们身上并不适用。”夏承指了指一边的雕花檀木椅,“坐吧!”
“对子嗣多的诸侯可能不适用,但我们卫国——”夏冕坐在椅子上腰身笔直,“国主可就宁殿下一个。”
“这正是我要和你说的。”夏承的眼睛盯着堂屋敞开的门,“国主宣我听雨轩赏雨时,问了你的事情,还有牡丹的。”
“牡丹?”夏冕失声惊叫。
夏承点了点头,“国主说牡丹和安宁殿下年纪相仿,深入简出的大家闺秀旁人看不出的。”
“让牡丹代替宁殿下去长治?”夏冕脖颈上的青筋暴起。
“国主还说,要擢升你为殿前指挥使,以后可以避开战乱,为夏家多生些子嗣。”
“父亲都答应了?”夏冕从椅子上站起,风水雨打的暗红色面颊不住的抖动。“父亲竟然答应了!”
“我夏氏一族百年来从未对安氏有过二心。”夏承站了起来往堂屋外走,“我已经和国主说了,让你护送牡丹前去长治,三日后动身。”
“是父亲。”夏冕有种说不出的愤怒,但还是顺从的低下了头。
“冕儿!”夏承双脚跨在门槛上,转回了身道:“你知道你身上最缺什么吗?”
“孩儿不知,请父亲大人明示!”
“你处处为人考虑,但总是缺了一些固执。倘若你能固执些,邺城不会因我一念之差成为空城,或许牡丹也不必被送往长治,可你偏偏缺少了固执。”夏承抬脚跨过了门槛,留下了呆立在堂屋中的夏冕。
“固执?”夏冕仔细琢磨着这个词,不经意抬起头看见了门投来的目光,那双瑰红色的眸子安静的注视着一切,安静中带着夏冕一生都不曾拥有的固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