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超调任中枢,如此简简单单一件事,太尉桓温的目光力透一绢诏书背后,看透了这许多于人前不可言说的东西。
而桓冲今日才得以从兄长口中一窥究竟,本来因迁任豫州还算欢喜,听完长兄桓温如此这般侃侃一言,他心中似打翻的五味瓶,说不清是何滋味,只感觉分外沉重。
“大兄,我却愈发糊涂了,照方才说法,得利最大者乃朝廷,那为何你还要应允郗参军前去建康赴任?”桓冲问道。
桓温笑了笑并不答话,反而相问桓冲:“五弟了解郗超此人多少?”。
“相交不深”,桓冲答道,“不过,以道听途说之言来看,如果兄长评我为聪慧,那我以为郗参军可称睿智”。
“郗超的为人心机,五弟的确有所不及”,桓温直言道,并未在桓冲面前有所遮掩,“纵观此人行事,看似处处忠心于我桓家,总在设身处地的为桓家着想,可是,为兄今日不妨说句实话,与其说他忠心桓家,倒不如说他忠诚于自己内心的一份信念”。
桓温说到此处,见五弟仍未悟透的样子,于是继续阐明道:“郗超,乃真国士!眼见山河破碎,百姓涂炭,他一心想见的是强盛之国。而他,乃至其父郗愔不可能办到,只好寄希望于我桓家身上”。
桓冲至此恍然大悟,大笑赞道:“看来当今英雄,唯长兄一人耳!也只有如此,才能换得似郗参军这般大才的忠心”。
桓温呵呵一笑,少顷,又道:“五弟谨记,势以聚人,只有如此才能让天下英雄归心。我老啦,桓家的门户万不可倒,遍观我桓氏诸多兄弟子侄,将来于我之后,桓家的担子恐怕迟早要交给你的,五弟早作准备为好”。
“兄长哪里话!”,桓冲不安道,“昔日魏武有云: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况且,兄长年不及五十,健朗得很!”。
五弟此言正中桓温下怀,想他苦心经营几十载,今日始得半壁江山中的江、荆、豫三州,朝思暮想中的大业未及一半,怎可服老?
这日兄弟二人长叙过后,桓冲不负长兄所望,站稳脚跟之后便开始着手整顿吏治。
名为整顿豫州吏治,实则仔细排查了一番旧吏家底,甄别筛选过后,寻得一些由头罢黜了十之有三,又接连从荆、江二州调来人手补足。
至于谢家留下来的旧吏,桓冲也并未赶尽杀绝,而是有升有黜的加以任用,整个豫州官场上的人心,躁动不过半月随即安稳下来。
桓冲也是做实事的人,班底搭好,随之把精力和心思花在豫州的军政大计上。
也算豫州百姓有福,自刺史谢万兵败后跟着惶恐了一年,自此才得人心安定,官民一心,都想着一州大治。
燕国国都,邺城。
刘霄一行人作为晋国使臣,转眼来燕国已有数日,可在城中驿馆与慕舆根和李绩两人作别之后,接连数天燕国宫城内并无消息传来。
难道燕国皇帝慕容俊已经先走一步,朝中发生了大的变故?
可邺城中看上去一切如常,并不见国丧迹象。
难道燕国想一雪败军之辱,对他这个使臣故意冷落?
传言燕国皇帝慕容俊一代雄杰,两国相交的大事,不至于这么糊涂。
左思右想不得要领,驿馆中的刘霄颇觉烦闷。
思之不得干脆不再去想。难得越过淮水来到北方,一路来,北方故土的风物刘霄没少留神看,只觉桑烟稀薄、遍地凄凉,不说十室九空那般严重,但是三五成群的盲流并不少见,且看那衣饰装扮,多半为汉民。
不知作为燕国国都的邺城详情如何,反正入城以来,走马观花看过去远不如建康繁华,街面上的人群也要单薄许多,而且骄蛮横行的胡人不在少数。
“走,张弛,陪我于城中四处转转”,刘霄嫌在驿馆呆得腻歪,唤来副使张弛道。
张弛于南土长大,对北地风貌也破有兴致,既然刘霄起意前往城中散心,他乐得欣然前往。
高衡和田洛皆为北人,知道北地不比南方太平,多少有些不放心,想跟在刘霄身后随行,却遭他婉拒。两人还得了任务,只管安心在驿馆守好,指不定燕国朝廷有人来见。
刘霄和张弛两个这一转却转得远了。
邺城城中如他们来时一样,街面上根本没什么热闹可看。即便遇到百姓,刘霄想要上前搭个话,可人家百姓一听他说的是汉话,仔细一辨又为南方口音,无不惊疑地多看他两眼,随即避之不及。
刘霄和张弛俱感莫名其妙,一连搭话两三个都是如此,最后刘霄只好摇头放弃。
不知不觉走到城墙边上,眼看脚下宽敞的石板大道直指向城门,而城门边上有大队燕军把守。细看那些燕军士卒气势汹汹,每名进出城门的人无不仔细盘问,稍有不顺眼的,当即马鞭刀背伺候过去。
刘霄再次摇头感叹,扭头对身边的张弛道:“还以为我大晋城门士卒骄横,来到燕国,方知骄横二字的真正意思”。
“还请校尉大人慎言,此地并非建康”,张弛小心环视四周,劝刘霄道。
知他是好意,刘霄便闭口不再言语,为避免惹上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于是索然无味道:“看这架势,你我不便出城,回驿馆吧”。
张弛本就担心刘霄想要出城,听他说要回驿馆,自然没有异议,松了一口气道:“也好,差不多也该用午食了”。
于是,两人回转身来,沿着来路加快步子往驿馆方向走去。
“驾、驾——”,正前方接连几声娇喝,紧跟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当先,另有五骑紧随其后,风驰电掣般向刘霄和张弛两人迎面奔来。
沿路百姓如遇瘟神,纷纷避之不及,好些个妇孺跑丢了鞋履,惊呼一片。
“闪开!快闪开!活腻了?!”,白马之上的骑者眼见刘霄和张弛两个横在道中,仍然不紧不慢的样子,不由得怒叱道。
张弛心中生出一股无名怒火,双拳紧握,正要拔脚上前给那白马骑者一点教训,凭他的身手,把那骑者从马背上拉下来并非难事。
刘霄适时扯住他的袍袖,道了一句:“不可妄动,也不可短了自家气势”。
那白马骑者今日也算碰到了奇人,胯下高速奔驰的骏马距离前面两人已不足十来步,那两人依旧呆若木鸡纹丝不动,没有半点避让的意思。
眼瞅着即将发生一幕马踏伤人的惨剧,白马骑者看似终不忍心,就在距离两人不到三五步的时候猛然间紧紧收住手中缰绳。
骏马一声长嘶,头颅被缰绳扯弯过去,两只前蹄瞬间高高扬起,直接踩向横亘在道中之人。
骑者一声惊呼,接着双手牢牢抓住缰绳,一双眼睛却紧紧闭了起来。
眼见惨剧即将发生,街边的百姓纷纷驻足高呼:“快闪开,年轻人!快闪啦!”。
电光火石间,张弛屈身就地一滚,动作虽有些不雅,但是轻巧避过扬起的马蹄。
而刘霄根本没想过避开,不退反进,看准马头勒住的缰绳侧身跳起,借助骏马前冲的惯性,双手抓住缰绳一跃上了马背,稳稳当当在骑者背后坐定,变为两人同乘一马。
“好身手!”,戏剧性的一幕过后,先前驻足惊呼的街边行人回过神来,纷纷大声喝彩。
而那骄横骑者听到喝彩声,睁开眼睛一看,却并不见眼前祸事发生。
小脸上的惨白未退,腰间却多了一只有力的胳膊,骑者不禁大怒骂道:“哪里来的蛮子,好生无礼!还不快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