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霄的角度拿捏得很好,总有些利益,他和桓温休戚与共。比如,科举取仕,现有的世家大族会因此而受损,难道桓温会希望朝中大族林立?这些年来,他只恨掣肘太多!
比如官职革新,桓温也正好趁此广布党羽,顺势结结实实染指中枢,控制朝野内外,官制不大动的话,哪里会有这样的机会?
再说,如果刘霄的法子当真收到成效,将来他一旦问鼎天下,大族林立把持权柄的局面定然一去不返,这对江山社稷利莫大焉,也就对他桓温利莫大焉。
桓温,没有反对迁都和更化改制的理由,就看在刘霄的设想中到底给他准备了一个什么样的官位。无论怎么说,这两个大的方向二人没有本质分歧,桓温甚至乐观其成。
日暮,几人饥肠辘辘,可刘霄仍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思维缜密,口若悬河,而且其设想相当庞大细致,想必此前对官制革新的事情没少费心筹谋。
“我意,新的官制,主旨在强中枢,弱方镇;精要在相互制衡,互为监督,同时不损决策之高效”,刘霄娓娓而谈。
“世侄要弱方镇,岂非在老夫脖颈上架了一把刀?”,桓温笑道。
“天下刺史的脖颈上都要架上一把刀,不唯荆州”,刘霄跟着笑道,“只是,桓公难不成一辈子终老方镇?”。
桓温笑意更盛,并未答话,转而唤人进来下去准备晚食:“诸位商议富国强军之计,难道都已不食人间烟火了么?天大的事,用完晚食再议”。
刚好钟楼几声鸣响,几人这才发觉酉时已过。
署衙内三人不约而同起身,随意舒展有些僵直的身躯。少顷,膳食被送了进来,桓温招呼王猛和刘霄两个复坐。
整整三个时辰过去,兴奋的劲头一旦停了下来,谁也顾不得吃相,就着长案上的吃食风卷残云起来。
不久,桓温将手中碗箸推开,从案头取过一方棉帕抹净须唇,分外惬意舒展开双臂畅快道:“当真痛快!几十年间,就数今晚的吃食最为甘美!”。
“心愿将了,甘美自来,只怕绝非吃食之功”,王猛笑道。
“得王公和长度二人为辅,老夫所以苦尽甘来”,桓温正儿八经说道,没有半点说笑意味。
“我等辅桓公,桓公辅大晋,积弱多年,也该我大晋气吞万里如虎了!”,刘霄不失时机插话进来。
桓温含笑摆了摆手,以示谦逊,随后又问刘霄:“对了世侄,你方才提到的同中书门下三品究竟何意?老夫尚未完全会意”。
“此为加官,但与以往加官不同,绝非虚衔”,刘霄释疑道,“中枢不设丞相久矣,可总要有人行丞相职权。以大晋今时今日的情形来看,如果丞相授予一人,职权太重,君臣猜忌不说,盘踞中枢的大族安肯容之?”。
“也是”,桓温道,“长度接着说下去”。
刘霄取盏小啜,跟着道:“是以,我意在三省之上设台阁,台阁置首辅一人,次辅一人,罢录尚书事等名号。尚书省尚书令、中书省中书令、门下省侍中皆进台阁,另择品状俱优兼有才具者,加同中书门下三品,进台阁,参与议政”。
“谢将军的意思,台阁即宰相?”,王猛问。
“然也,中书省拟政诏兼参赞御前,门下省审议封驳,尚书省下设六部,专务政诏执行,如事有不决,交由台阁议定,最后上奏天子御览”。
“老夫有一疑问”,听到此处,桓温打断刘霄道,“如台阁议定之事,天子不许,如何?”。
“也好办”,刘霄回道,“天子无须每日早朝,如对台阁所议之事持有异议,即召朝臣朝会辩议,可行,则行之,不可行,则由中书省采纳群臣谏议重拟政诏”。
“果然为各方妥协,面面俱到呀!”,桓温听罢一叹。
这一晚过得分外的快,甚至接连数日,三人在署衙中愣是闭门不出,在刘霄提出的框架之下,加之桓温和王猛二人主张,一道“四省六部一台一寺一府”的官制革新方案最终得以出台。
所谓四省,指的是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以及内史省,新增的内史省不参与政事,主官为大长秋,置宗正、少府等署衙专管皇家事务。
六部则指兵部、吏部、户部、工部、刑部、礼部。兵部掌武官任用、考评和,以及大晋军队的钱粮兵械调拨;吏部掌四品以下文官任用擢罢等事务;户部掌全国丁口钱粮;工部掌营造修缮以及水利等;刑部掌典律以及要案复审;礼部掌诸典仪并邦交番夷事务。
而一台一寺一府则指御史兰台、大理寺和大司马府,御史兰台自然专职监察和弹劾不法;大理寺专断刑狱,审毕报刑部备案;大司马府专管大晋军队调派、征战等事务的具体实施,与军队钱粮、兵员、武官任用等事务无涉。
这一方案的设计可谓苦心孤诣,处处讲求一个制衡,如果当真得以实施,晋国当能焕发新生,强臣不存,大族冰融,一个强盛之大晋便有了坚实的基础。
桓温为强臣,却在做着剪除强臣之事;刘霄出身大族,却一心想瓦解大族盘踞朝堂之祸,让一介寒士王猛不停感叹匪夷所思。
存在,自有它存在的理由。
北伐定秦川,天赐良机。桓温借迁都和更化改制得以染指中枢,再看深远些,未必不是在未雨绸缪,换谁做了皇帝,都不希望有强臣,有尾大不掉的方镇;而刘霄的动机,说起来比桓温高尚得多,只为他心中的强汉盛唐梦。
强横大汉,盛世大唐,或许为每一个汉家子民心中深深植根的梦。
在长安整整盘桓了五日,刘霄才与桓温和王猛作别返回安定。
才回安定,七弟谢玄便告诉他说朝廷遣人宣他入京。末了谢玄还特意补白一句,言明宣他入京为尚书令褚歆的意思。
“定得秦国这段日子,想必朝廷分外为难呀!”,待谢玄说完,刘霄似笑非笑道。
谢玄明白刘霄的言外之意,若有所思道:“如今朝廷离不开二哥,祸福当真难以预料。现在看来,大功告成的桓家,也只有我谢家能够与之抗衡,不说势均力敌,好歹有得一搏”。
“为何要与之正面相搏而不能与之相容?”,刘霄当即便问,“桓家势大非止一日,斗则两伤!于公于私,要学会借鸡生卵”。
“我知二哥一向高深莫测,为弟只管带好我的屯骑营”,谢玄道,接着撇嘴坏笑,小声嘀咕一句,“谁不知道二哥最喜装神弄鬼,不过好歹一时俊杰,装神弄鬼起来较之他人惟妙惟肖几分!”。
两人相隔不过数步,刘霄哪能听不见!
“我……”,刘霄顿时被噎得无奈也无言,一把将手中马鞭掷了过去,佯作气急骂道,“好小子,你作死!反了不成!”。
谢玄一溜烟跑得没了人影,去寻人替刘霄准备赴京的行装。
二哥从长安回来后一脸的凝重,看上去心里头不知装了多少事情,他这个做弟弟的能够体谅兄长的不易。
刘霄并未在安定城中停留,草草用过些饭食,谢玄便把打点好的行装送了过来。
等他出了宅门,见外头随行的亲卫已经安排到位,坐骑也已备妥,不由心头一暖。
“七弟粗中有细,总算长大了些!”,刘霄暗忖道。
“驾!——”。
翻身上马后,刘霄骤然一声断喝,双腿紧夹马腹,打马往安定城外疾驰。
三五个亲卫闻风而动,携好刘霄的行装紧紧尾衔其后。
安定至建康,道阻且长,刘霄一路遍观大好河山的起伏曲线,感慨良多。
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取得长安后天地为之一新,却也任重而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