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晚风波之后醒言心下不免又是惴惴不安了几天。只是和上回鄱阳湖边平地起争执之后一样接下来的几天里似乎又是风平浪静不见那位莫名其妙结下梁子的少女再来这花月楼和他混闹。
想来定是那晚铺天盖地的风流仗阵将这位年方少艾的女娃臊得不轻并自此知难而退。
只是虽然那女娃儿再不来罗皂这花月楼诸姬和那乐班中的乐伎们倒是常拿那晚之事来和醒言打趣全都说他小小年纪平时又是一副老实模样谁都看不出他竟是悄悄在外惹下了一桩风流债!
此时若前来和他逗趣儿的是那楼中之妓便一定会扭捏作态装腔作势的嗔怪:
“阿唷我说张家小哥儿呀你也忒没眼力噻!看看我们这花月楼中佳丽如云小哥你又何必去舍近求远呢?不如……你看看奴家如何?嘻嘻嘻!”
说罢便每每和旁边看热闹的姊妹们一起瞧着这闻言正面红耳赤的少年大乐!
只是这趣儿打得多了就变得有些个无趣。对于当事人而言颇显得有些聒噪。原本无人问津的醒言现在这几日中竟难得有片刻清静的时候。不过打趣归打趣那些见过灵漪儿绝世容光的姊妹们在逗弄少年之余却也是暗自称奇不知到这位从来都不显山不露水的郊野少年如何会招惹上这么个姿容出色的女娃儿。且不提容貌如何单论她那举手投足间隐隐蕴涵的气度一望便知这位不知何故前来痴缠的少女并非是那寻常市井人家儿女。
只不过若有些个好奇之人就此来逼问醒言则总会被这滑溜少年用话儿支开总是不得要领着实让人气恼。其实若是因此便来怪罪醒言支吾便实在有些冤枉他了。因为醒言本人到现在为止对于那少女的真实来历身份也是莫名其妙懵懵懂懂;以己之昏昏又如何能让旁人昭昭?
同时不免又有好事者顺便盘诘他那晚为何如此大力一拳便击飞那看似凶恶非常的江湖莽汉。这问题对于醒言而言其答案荒诞无稽更是无从启齿于是只好一概以“天生大力”、“含愤出击”含混解答。
说起来这女子相对于男子而言本性更为好奇对这些飞短流长的事儿是天生的分外敏感。这花月楼中多女子这一下可苦了醒言了迎来送往轮流接待各类咨询颇有些目不暇接。不管怎么说醒言这几天来耳根着实不得清静。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当中尤属那位小丫鬟迎儿最为突出整日介追着醒言问这问那并且对他与那晚少女的关系特别有兴趣做了大量的询问饶是醒言为人宽厚却也是有些不堪其扰!
话说这日醒言好不容易打走小丫鬟迎儿正是无计可施对影长愁。正自闷坐之际不免又回想起那晚的情景。这一回想醒言倒是心中一动:
“那晚那蛮缠女孩儿所点曲目倒是颇见水准;看来这刁蛮女娃绝不是寻常人家女子。若不是我曾花了不少时日跟那季老先生学过礼乐恐怕那晚便要当场出丑。虽说勉力还能应付但那晚在一些艰险调儿上自个还是有些力不从心。看来也得寻个当儿练一练了……呃?对啦!”
醒言突然似乎想起来什么只觉眼前一亮:
“上次和那清河老道降完祝宅凳妖之后我不是琢磨过是不是能将我修炼的这‘太华道力’试着来辅助吹奏云中君所赠那本谲拗难奏的谱儿『水龍吟』?我咋把这茬儿给忘了!真是忙晕了。”
现在的少年醒言已经习惯大言不惭的认为自己已经在修炼那《炼神化虚》提到的“太华道力”了——虽然到现在他还没找到所谓“修炼”的确切法门但反正是自言自语只要不说出去也不怕旁人来笑话。
醒言想到这里立即想到一个从这几天无边聒噪中解脱出来的妙法:
“我何不趁此机会去跟夏姨请假一两天回马蹄山去探望家中爹娘?顺便也可到那马蹄山上无人处放开了练笛。哈!正是两全其美妙哉妙哉!”
待这念头一起少年是越想越妙一刻也不想停歇赶紧起身便去跟夏姨告假说道自己惦念双亲想要回家去探看探看顺便也在家旁山野无人处练练笛艺。
这花月楼的老鸨儿夏姨自那晚醒言一拳惊退江湖豪客数语挤兑走乔装少女便已是对这个原本心目中的市井少年暗自称奇刮目相看。现在既然这醒言小哥儿出言请假夏姨自也不会扫兴当下便很爽快的准了他两天假。
听得夏姨应允醒言当下便如出了笼的鸟儿一般携着那曲谱和玉笛一溜烟往马蹄山而去!
等回到家中醒言歇了一回便帮着母亲做了些家务。不知不觉间夜色已悄悄的降临在这饶州城郊的马蹄山野。
用过晚食醒言跟父母招呼了一声便别着心爱的玉笛“神雪”揣着那本曲谱『水龍吟』出去那马蹄山上练笛。
秋夜的马蹄山已凋落了夏日里苍翠的盛装在这迷离月光的笼罩下显得格外的寂寞凄清。山路近旁的草丛中未晓寒冬将近的秋虫还在不知疲惫的唧唧复唧唧。极目向远处望去那些与马蹄山相连的连绵群山随着山丘曲线向远方逐渐起伏伸延那笼罩着山野的清白月光也正在渐渐的隐退。黟黝夜色笼罩着的山野灌木林中悄无声息里隐藏着天地间种种的危险与神秘。
依旧倚坐在马蹄山顶那块平滑光洁的白石上少年醒言摊开那本早已读了无数遍的曲谱『水龍吟』又借着月光略略浏览了一遍便放到一旁执起那心爱的玉笛“神雪”准备尽力一试看自己能不能借助自己身体里那股流水般的“太华道力”来将这不少谱调已出人类正常听力范围的异曲“水龍吟”顺畅的吹奏出来。
此时正是四野无声惟闻虫吟……
说起来这醒言为了能吹奏出云中君所赠那本曲谱『水龍吟』把主意打到那自己也无从控制的“太华道力”上虽似有些病急乱投医但也实在是出于无奈。因为若按寻常方法这『水龍吟』实在是无法吹奏;书中有不少谱调已经出人耳所及的范围。
为了解这一点需要大致介绍一下当时的乐理。那时乐律总共包含十二律吕而音阶则分为五音二变。十二律吕包括有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中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音阶则分为宫、商、角、变徵、徵、羽、变宫。它们都是逐渐升高。若以十二律吕中的某一调儿作为音阶中的宫音依次类推则总共可以衍生出八十四个曲调。只是这八十四个调儿对于人类而言大部分早已出耳力所能感知的范围因此这些谱调并无实际意义。而要命的是那位云中君老头儿送给醒言的这本曲谱里却偏偏多用这类音调。这要是换了一位浸淫乐理多年的学究见了这样谱儿定会斥为荒唐无稽!
但不知怎的虽然知道曲谱荒唐但少年对那赠书的老头儿油然有股信服感总觉得这赠书之事不像是在戏弄于他。于是今晚他便要在这个月白风清的马蹄山上试一试自己修炼的太华道力能不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只是这次似乎没有好运出现醒言还是遇到那预料之中的难题:
那股既熟悉又陌生的流水样力量任醒言千呼万唤却总是萍踪难觅!
见得这样醒言又凝神苦想了一会儿却还是不得要领。
瞎折腾了一阵聪敏的少年停止了所有无谓的召唤开始静下心来回想自己几次出现这太华道力的情景。第一次夏夜无聊观望山野上空纯净的星空;第二次青天烟水之湄痴看居盈那仙苗灵蕊般的仙姿玉貌;第三次则是在祝家花厅中瞑目等待着那势如奔雷的榆木凳妖对自己的闪电一击……
想着想着又念及这“太华道力”的称谓于是那“炼神化虚”篇中的断章残片又像走马灯般在少年脑海中闪动不已:
“炼神一道唯无为而已。”
“无心无为者痴愚也;无心有为者自然也;有心有为者尘俗也;”
“有心无为者天人也”
“无为炼神天人之道也……”
“也许我懂了。”
便似有一道灵光划过困惑中的少年忽然淡淡一笑心中似有所动。当此时也他的神色忽然放松了下来手足也随意的舒展过不多时这人与这山、这水、这草、这木、这云、这月与这天地间一切的一切自某一奇异的瞬间开始便似乎融为了一体:
莫问这人从何处来莫问又要向何处去;在这广袤无垠的天地间在这浩瀚宏阔的宇宙内他本来便应该这样于是便这样了。而若问这人与这山、这水、这草、这木、这云、这月与这所有一切的一切为何就应该这样?
答曰:天道有常。我自然。
于是在冥冥中仿若实际存在的一问一答间那股神秘的流水太华也便在少年张醒言的身体里自然而然的出现了就好似它一直就在那儿。
没有特别的意识醒言将那玉笛神雪同样自然而然的举到唇边吹奏起来。自这一刻这也许只有天和地、云和月、水和风、草和木还有这少年才能听得见的乐曲便以少年为中心在这月华如水的夜空中静静的、奔腾的以这样矛盾而和谐的方式向四面八方传播开去:
……晦暗幽深的丛林中一位趁着夜色出来安放捕兽夹的猎户正惊恐万分的看着自己面前那头蓄势欲扑的猛虎。正当他万念俱灰之际却忽然现眼前这只专心捕食的猛虎竟似在这只有林叶唏哩的山林中听到什么声响将它那威猛无俦的巨转向另一个方向去注目凝视然后便丢下这嘴边的食物向那个方向悄悄行去。眼见猛虎那壮硕的身躯分开林木迤逦消失在夜色之中这位死里逃生的猎户便呆坐在那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夜阑人寂的饶州城中一位手头乏钱的破落户儿此刻正借着夜色潜到一户人家偷摸。正当他翻过篱墙悄声落地暗自得意之时却猛然惊恐的现在那近在咫尺的墙角月影儿里正蹲着一只硕大的狼狗。正当这泼皮吓得两腿软直欲落荒而逃之时却意外的现这只狗儿看见他并未上前狂吠厮咬而是将狗头呆呆的朝向城东方向一动不动。
“惭愧!却原来是个狗雕。”
这破落户儿顺手在那狗头上一按——立时间这寂静院里便好一阵鸡飞狗跳、屁滚尿流!
“原来是只真狗!”
这声凄厉的惨叫回荡在饶州城的上空中久久不绝……
再说那吹着玉笛“神雪”的少年已经完全沉浸到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妙境界中去浑不知身外生的一切。他并不知道这原本只有些许云翳的夜空之中正在聚集着越来越多的乌云隐隐滚动着风雷之声并不时有道道电光张牙舞爪的划过状若龙蛇。
远远的山野里传来阵阵怪诞的风响听去有若鬼哭。
而此时醒言手中的那支玉笛“神雪”碧玉管身中那些雪色的纹翳这时也像是活了起来在翠玉管中随着那『水龍吟』的音律时聚时散时分时合不停的游走徊旋恰如海底奔腾的游龙。
就在少年的身周以这白石为中心的数步之外正聚集起越来越多的走兽或蹲或伏或立或匍虎、豹、熊、罴狼、猿、狸、兔虎挨着兔猿挨着罴低眉顺耳就这么静静的待在那里凝望着这位正在醉心吹奏的少年浑不顾天边的闪电与惊雷……
这一晚借着那股流水般的力量醒言终于将这曲谲拗难奏的『水龍吟』酣畅淋漓的吹将出来!
只是随着音符的流淌而出少年懵懂间隐隐的感到身体里那股支撑着神雪玉笛的“流水”已是越来越弱越流越细;及至整曲快要完结之前正沉浸在那无上境界中的少年却“看到”那流水已然干涸!
霎时间醒言只觉得浑身突若有千针万刃只在骨髓之中刮刺痛楚万端。更可怕的是他感觉到似乎自己全身的血肉都要顺着那流水的最后一丝余韵向那笛中流去任凭自己如何努力却止都止不住……
值此危急之时又是马蹄山上这块奇异的白石救了醒言。
正当醒言自觉即将人神俱灭之际他身后所倚这块顽石又像上次那样忽的传来一股沛然之力泊泊然绵延不绝。这股力量醒言现已是再熟悉不过了正是那救命的“太华道力”!
于是这一曲旷古绝今的『水龍吟』便这样奇异的圆满完结!
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夜空中后那头顶上酝酿已久的惊雷闪电也忽然朝着少年扑面而来只在一个刹那那所有的电光便在少年的头顶贯穿而过消逝无踪。
那一刻原本喧嚣的天地重又归入沉寂……直到、直到这少年身后的白石突然间化作漫天的粉末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在这天地之间便似那风乘雪舞又似那花飘如雪。而在那“雪花”飞起的地方正有一把修长的古剑正散着幽幽的光芒……
正是:
千载光阴弹指过
一剑十年信手磨。
积心炼得凌霄魄
还不若岭头闲坐。
『仙路烟尘』第二卷完。
敬请关注本书第三卷:
“堕怀明月三生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