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备而来}
梁笑笑唤醒的,是他曾经有过的清明如水似的单纯心境、对人对世界没有丝毫功利心的信任和热爱、动不动就要掉眼泪的那种对美和善的敏感。
当然,秦奋最终还是陪梁笑笑去了。她要见的,就是在飞机上和秦奋调换座位的那个男人谢子言,她的情人。
秦奋心里相当不情愿。要是梁笑笑就是要他来当“灯泡”或者当“托儿”,那也痛快,他愿意帮笑笑的忙。但是他看得出来,笑笑正陷入迷乱当中,自己也搞不明白要和情人怎么样。一刀两断,做不到,她明白情人对自己是真情实意,自己对他的感情也非常深。可是现实的情况在那儿明摆着,既坚硬又残酷,像悬崖边沿突起的锋利岩石,早晚有一天她要摔在上面,那即使不粉身碎骨,也要缺胳膊断腿的。
在这种情况下,梁笑笑没疯,就已经算神经极为坚强有韧性的了。可是,秦奋在这里算个什么呢?雷锋碰见这样的事儿都不知道该怎么帮,何况一身毛病的自己?所以,秦奋心里别提有多懊糟了。
梁笑笑是有备而来,到了约会地点,才告诉他约的是什么人。他想抽身而走,已经来不及了。梁笑笑原来想约在西湖新天地,但老谢不想去人多的地方。因此把见面的地点改在了西溪湿地的一条船上。
黄昏时分,多数船只已经归航,排成一列泊在码头边。梁笑笑和秦奋一踏上码头,一条木船就划了过来,谢子言站在船头,朝笑笑挥手。
但等船到码头,看清楚笑笑身边还有秦奋,老谢不由得一怔,感到非常意外。梁笑笑事先并没有告诉他会有别人。他不知道笑笑带个人来想干吗。心里一刹那间喜忧并现,喜的是有外人在,一些先前令他感到恐惧不知如何应付的尴尬局面,可能就不会出现了;同时又觉得很郁闷,好不容易和笑笑见一面,许多心里的话,也没机会说出来了。
梁笑笑向老谢介绍秦奋,说:“这位是秦先生,你们在飞机上见过面。”
老谢很尴尬,礼貌地和秦奋打招呼。他在船上只订了两个座位,这时只好叫船家多加一副碗筷。
船驶离码头,沿着湿地中的河道航行,两边的芦花在夕阳中随风荡漾,白鸬贴着水面扇着翅膀慢镜头般地飞翔。在船舱里,服务的小姑娘声情并茂地为他们讲解西溪湿地的历史典故和种种风情。三个人都很安静,待小姑娘的话告一段落时,梁笑笑和蔼地对她说:“你讲得真好,我们想说说话,有需要我们会叫你,好吗?”
小姑娘很识趣,笑着退出了船舱,到甲板上去和撑船的老人聊天去了。
梁笑笑向谢子言进一步介绍说:“我跟秦先生原来就认识,不过只是一般朋友,这次在飞机上又碰上,不知道为什么彼此都特别有好感,就算两见钟情吧。下飞机后秦先生给我打电话,希望我能在杭州停两天双方加深了解,所以我们这两天一直在一起,我们都觉得自己很幸运,没有错过对方。你是我最亲的人,所以我把他带来,让你们俩正式认识一下,也算对你有一个交待。”
老谢没想到是这么回事,百感交集却隐忍不发,一直沉默着。
梁笑笑把手放在秦奋的手背上,盯着老谢发问:“你不想祝福我们吗?你不是一直希望我有一个好的归宿吗?”
老谢依然沉默着。
秦奋顺着笑笑的话对谢子言说:“这两天笑笑总是聊起你,说你对她多么好,咱们也算是有缘分,刚好在飞机上遇见。”
谢子言想笑一下,可笑得很勉强,他端起酒杯向秦奋和梁笑笑略举了一下,喝下去,郑重道:“秦先生,你可能也知道我对笑笑的感情,我没有你有福气,我把笑笑托付给仁兄了,你要善待她,她很任性,被我宠坏了,希望你能多包涵,如果她不快乐我会很难过……”
老谢说不下去了,他克制着自己,又喝了一杯。秦奋看到他用力地咬着牙关,颧骨下的两腮深深地陷了进去。秦奋又看到梁笑笑的眼睛也已经湿了。他感觉到梁笑笑抓着他的手在颤抖,把他的手掐得巨痛。
非常明显,这二人正经受着痛苦的煎熬。痛苦的缘由,就是彼此对对方的爱。不仅由于太深,更由于它的无望。爱的通道半途遭到阻堵产生巨痛,但也因此爱的力量变得更强、更烈。
这种局面,是不容易有解的。秦奋感到,自己绝不能再待下去了。他把梁笑笑的手从自己的手上移开,也端起酒杯敬了一下老谢,喝下后说:“我先告辞了,知道你们见面不容易,时间宝贵。我和笑笑只是一般的朋友,她心里装不下别人就只有你。”
老谢听了秦奋的话,慌忙站起来,拉秦奋。秦奋把他按下,说:“有福气的是你,她每天为你酗酒,再这么喝下去,肝就喝坏了,人就废了。”
说完,秦奋径自走出了船舱。
来到甲板上,秦奋点了支烟递给船家,说:“麻烦您老,前面能下船的地方把我放下。”
在船舱里,梁笑笑为自己斟满了一杯酒,一口喝下去,对谢子言说:“对不起,我坚持不下去了,我很脆弱很自卑,我会用我的身体、我的精神、我的全部去做让你后悔的事情。”
老谢抓住她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睛说:“伤害我就是伤害你自己。”
梁笑笑抽出手,又喝了一杯,醉笑着说:“我伤不了你,因为你没有心。我只能毁了我自己。”
谢子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无法为自己作任何辩解。这个人,是一个生意场上的“成功人士”,事业生活都很圆满。年轻的时候,也曾经风流成性,过过手的女孩子不计其数。但是自结婚生子以来,再没做过什么出轨的事。有了钱以后,诱惑很多,年轻漂亮想傍大款的女孩儿都围着他转,他反过来倒成了被勾引对象。不过他很谨慎,自制力也很强,把持得住自己,顶住了诱惑。
但是,自从遇到梁笑笑,一切都改变了。
他清楚地记得,那次是坐飞机去巴黎。起飞后,在座位上,他先看见了一只手。这只手端着杯子伸到他前面的小桌上,这是一只与众不同的手,手指纤长细嫩,手背白皙丰润,在四根手指的下方,对应着四个像酒窝一样的小小的浅凹点,那就像画龙后点的睛,使整只手变得说不出地妩媚动人,真是太好看了!当这只手从他眼前抽走后,他忍不住看向了梁笑笑的脸。这张脸是那么亲切熟悉,一瞬间,他以为早就认识她。
“你是……?”他脱口问道。
“先生,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没见过,不认识。但是她风姿绰约如梦如幻的面影,却一下子掘开了他记忆宝藏中最珍贵的那一部分,唤起了他多年前曾澎湃汹涌的激情,青春的激情。倒不是说梁笑笑真像某个他曾经爱恋过的女孩,不是的。梁笑笑唤醒的,是他曾经有过的清明如水似的单纯心境、对人对世界没有丝毫功利心的信任和热爱、动不动就要掉眼泪的那种对美和善的敏感。这些东西,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慢慢消逝了。他在生意场上打拼得越久,心中的这一部分,就变得越钝重,也越轻。也因此,他经常会回忆起青年时代在自己身上确确实实存在过的东西,他是那么怀念这些,有时候想得心都疼。他非常珍惜这些,却常常是在一种哀悼的心情中来回望的。因为他以为,这些东西已经死了,过去就再也回不来了,就像过去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一样。
现在,梁笑笑招回了这一切。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已经在他身上复活了……
在飞往巴黎的这十几个小时的航程里,他一直是失魂落魄神不守舍,像一个被抽空了的皮囊。他想:我完了!
但是,梁笑笑对他却越来越冷淡。
他一直不停地招呼梁笑笑做这做那,梁笑笑的服务也非常耐心,非常周到。后来,他待在座位上一分钟看不见梁笑笑,都会急得抓耳挠腮屁股像坐着个红烙铁。再把她叫过来干点儿什么?一是怕自己这么啰唆多事儿惹她讨厌,二是也确实再找不出什么借口来了。所以,他干脆跑到操作间去找她。
“我想要点儿红酒。”
“好的。飞机有点儿颠簸,请您回到座位上吧,我马上给您送去。”
“没事儿,我练过站桩有童子功,还就是不怕颠。”
梁笑笑看了他一眼,倒了一杯红酒,递给他。
他喝了一口:“长城干红吧?味儿太薄了,缺少内涵。我是喝拉菲的。”
梁笑笑最讨厌男人一上来就炫耀财富吹自己有钱,所以对他的话只当没听见,拉开垃圾箱收拾台面上的垃圾。
其实谢子言并不是一个这样的人,只不过他一旦面对梁笑笑,就心慌意乱举止失态,不知道说什么好。一窘一急,再张嘴说话,就把话说岔了!
他也知道话说岔了,后悔得直咬后槽牙。看到梁笑笑在收拾垃圾,立刻扑了上去:“我帮你收拾吧,你歇歇,歇歇,挺累的。我经常飞巴黎,跟你们国航好多人都熟,老帮她们干活儿……我来我来……”
又说岔了!比刚才岔开更远!
梁笑笑心说:少跟我来这套,你这样儿的我见得多了!想泡我?没门儿!有钱又怎么样?你就是能把我们国航给买下来,也别想让小女子我多看你一眼。
从这儿开始,梁笑笑对他不再微笑,连职业性的都不拿出来使用了。该服务的时候,仍旧周到耐心礼貌客气,有求必应。但是同时,也加上了冷淡高傲和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那种看不见的距离。
一直到飞机落地,谢子言没再能够跟梁笑笑说上一句服务以外的话。眼看着走下飞机分道扬镳了,他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坐上出租车后,他突然想起来空姐们胸前都是别着牌子的,牌子上既有号码也有姓名。可是,十几个小时的航程里,他根本就没敢往那儿看上一眼!他恨死自己了!
这天夜里,他失眠了。尽管有时差,很累很乏,他还是睡不着。
他确实经常来巴黎,也确实认识几个国航的飞行员和空姐,因此他知道机组的人们是在哪家旅馆住宿。第二天天刚亮,他就急急忙忙跑到了那家旅馆,在旅馆门前站了整整一天。
梁笑笑上午和同事们出去逛街时,看到了谢子言。他迎上去,跟她打招呼,说要请她或他们大伙吃饭。梁笑笑拒绝了。
傍晚,梁笑笑回到旅馆时,在暮色中看到谢子言像一尊雕像,仍旧静静地伫立在门前石阶上。她不由得内心一热……
他在这里已经站立了快十个小时,身体都僵硬了。当他终于再一次看到梁笑笑时,心脏禁不住颤抖起来。他一直盯着她,却动不了,也张不开嘴。
在走进旅馆大门之前的那一刻,梁笑笑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给了他极大的勇气和力量。
他终于敲开了梁笑笑的房门。
他只希望梁笑笑能跟他喝一杯咖啡,最大的愿望是梁笑笑还能和他一起吃一顿晚饭。
对这个简单的要求,梁笑笑再也不忍心拒绝了。她走出了房间。
巴黎的暮色是非常非常之迷人的,它的魅力是勾魂摄魄的。梁笑笑一辈子也忘不了暮色迷离中的巴黎……
月亮出来了,杭州西溪湿地弯弯曲曲的河道泛着月光,掌着灯的木船从一座石桥的桥孔下缓缓地划出来。周围静得只能听到划水的声音。老谢用自己的衣服包裹着梁笑笑,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他俯下头,脸贴着梁笑笑的额头,眼神里尽是绝望。
梁笑笑气若游丝地说:“我没有对不起你,我怎么舍得惩罚你。”
老谢吻着她的额头,手掌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抚摸着。
梁笑笑又说:“你答应过我让我等你三年,我等了,你说等到奥运会开幕的时候我们就能在一起了,现在离开幕还有不到一个月了……”
谢子言沉默。
梁笑笑绝望地说:“你不会要我的,但我会好好疼你到我们说好的那一天,原来以为能爱你一辈子呢,没想到剩下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
老谢听了眼泪就流下来。
木船在月色朦胧的西溪湿地中默默地航行,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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