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松会馆的布商们暂时还将所谓的“大生纺织厂”当作笑谈,言语间颇为轻松,偶尔也流露出些许霸气,若是这个“大生纺织厂”真的威胁到他们的生意,那便要动动手指,随意碾死。
“老翁啊,这事还得上上心,虽说可能性不大,但要真是成了,咱们这生意都得断,”胡文信抿了一口茶水,认真地说道。
生意做到他们这层次的,都不是蠢人,翁启愚也敛容点头:“胡六子,你放心,三天之内,翁某就查出这个大生纺织厂的来头,不过以翁某看,这就是个笑话。”
“小心驶得万年船,”胡文信用杯盖划着茶水,微微笑道:“其实,要真有这事,最急的不是咱们,而是这会馆的主人。”
“就算真的有北布,咱们照样能够贩卖,他们苏松的布可就惨了,”胡文信伸出一根手指,向南面点了点。
翁启愚心领神会,笑骂道:“你这个狗崽子,咱苏州人可待你不薄。”
翁氏也是苏州洞庭东山人,不过他们以行贾为生,倒真如胡文信所说,卖谁的布都是卖。
话又说回来,做熟的生意,谁也不愿意轻易放手,再另起炉灶,何况翁家在苏松一带经营多年,那里才是他们的根基。
“行,等会翁某就去找王嘉福合计合计,”翁启愚心里想着这事还真像胡文信说得那样,小视不得。
苏松会馆由苏州洞庭西山的王家最初捐资创立,历代馆主都出自王氏,王嘉福便是现在的馆主。
苏松会馆成立之初是为了给苏松一带赴京赶考的举子提供食宿的地方,后来才慢慢发展成为兼有乡土会馆与商业行会的性质。
苏州地丝织、松江地棉纺。几半于天下。苏松会馆也就隐隐成为京城丝棉纺织地行业协会。即便是做其他地方丝布生意地。也会聚集于此。沟通信息。笼络关系。
王嘉福俨然便是这个行会地会首。而王氏虽不在京城做生意。却是苏松本地最大地布商。从苏松贩卖布匹地。大多与王家有关系。
正如胡文信所说。北布地出现。对他们这些行商来说。不会影响到根本。但对王氏这样地地方坐商。才算得上根本性地威胁。
怀柔大生纺织厂周围地荒地都被李彦用银子买下。沿着山坡向东地平地被修葺一新。平整地田地上沟渠纵横相连。白花花地水面茫茫一片。都被改成了水田。一副江南水乡地模样。
而在北面。则用人工挖出一汪亩许见方地水塘。蓄积山上流下地山泉水。再通过水沟通向厂房地水槽。
厂房地周围密植各种树木。都是从山上移栽地成年大木。绿树成荫。将阳光与干燥地空气挡在外面。
正式定产以后,大生纺织厂的机器全力开动,四架织机每天可织布十匹,随着织机地逐步增加,织工效率的渐渐提高,日产布匹数量也在不断提高。
以李奇的说法,松江的普通织工。一日可织标布一匹,新式飞梭织布机的效率差不多提高了一倍以上。
看着这些成布,李彦才打消最后的疑虑,看来只要解决环境湿度的问题,在北方进行棉纺完全没有问题,新式纺纱车、织布机也完全能实现作坊式的生产。
与布匹的生产相比,李彦更看重新式纺织机器地推广与应用,至于大生纺织厂能否赚钱,他并不在意。
能赚钱更好。不能赚钱,只要能证明新式机器可用,他的目的就达成了。
如今事实就摆在眼前,他想着找个时间邀请那些布商,特别是南方的布商来大生看一看,借助他们将新式纺织机器带到南方。
当然,大生纺织厂能赚钱更好,李彦不是那种只顾闷着头搞发明的书呆子,他知道要维持新技术的开发。需要大量的投入。不能只顾吸血而不造血。
所以在准备将新式织机公开的同时,李彦也在筹备大生布的上市。
大生纺织厂眼下生产七种规格地布匹。幅宽为两尺的大生粗布,以及一到六级标布。
从织机上下来的只是布胚,还要经过染色、整理。
虽然李彦也从江南雇来了有经验的染织工,一时却还没能将染坊建起来,与纺纱、织布相比,染整又是个全新的领域。
京城那几家不大的染坊,也只能染整粗布和等级低的一二级标布,等级更高的布交给他们来做,品质就差了许多。
好在,京城的纺织染整业虽然不甚发达,但却有官办地织造局,宫里还有尚衣监,尤其是前者,有着完整地织染产业设置。
北京织造局又称外织造局,与南京的内织造局相对应,以丝绸织染为主,随着棉布地广泛使用,也开始织造布匹。
虽然朝廷所需的织造品多向南方征派,外织造局起码也维持着,作为官方服务机构,水准也不低。
李彦通过骆思恭和外织造局搭上关系,将三到六级布都交给他们进行染整,除了给太监的行贿银子,整个费用都比较低。
因为有额外的收入,织造局的工匠也比较积极,经过染整的整体效果甚至要超出同等水准的松江布,规模更大的织造局在所掌握的技术方面,有些还是要领先民间的小作坊。
李彦在接触中也了解到哪些工匠的技术更好,并和他们建立起良好的关系,旁敲侧击想挖一些到大生。
工匠们倒是愿意离开织造局,不过他们都是坐匠,没有人身自由,必须经由官方程序。
因为缺少足够的染整工,大生纺织厂的染整坊虽然很快建了起来,却还是不能形成加工能力。
从五月开始,大生棉布开始在《华夏商报》打出广告,其广告的主题也扣住两点,一点就是“北方的布”;另外一点就是用指宽来分等级。
除了广告,李彦还习惯性动用手头的资源。让《华夏商报》拿出专门的版面,来追踪报道“大生布”。
从新闻角度来说,新式的纺织机械、首次在北方实现规模化的纺织,甚至新颖的等级区分标准,这些都具备足够地价值。
相关新闻也确实引起了较大的反响,新闻报道中所列举的一些好处。譬如北方推行纺织以后,农民可以种更多的棉花,增加收入和税收;纺织的成本降低,布匹价格下降,买布的人可以得到实惠;还有李彦提出地,北方纺织产业的发展,将会带动地方经济的发展。
所谓经济发展论有些“后现代主义”,不过在北方人的心目中,南方似乎一直都很富庶。其原因无非就是两样,一是稻米,二就是纺织。
在很多北方人看来。大生纺织厂宣称能够纺织出不亚于南方布的消息,这确实是个好事情,也有人蠢蠢欲动,希望从中觅到机会,能够成为锦衣玉食的南方人。
当然,也少不了有很多人睁大挑剔的眼睛,想要看看北方的布,是不是和南方的布匹一般优良。
广告打出后地第三天,看到情绪已经酝酿得差不多。李彦才正式开启“大生布”的市场之旅,让李小为等人接洽京城的布店,布匹最终还是要通过这些布店卖出去。
李彦觉得,经过报纸地炒作,这些店主也应该对“大生布”充满好奇,并认真关注,迫切想要购进“大生布”。
不过当天反馈回来的消息,却让李彦大吃一惊。
“你是说,没有布店肯接收大生布?”李彦吃惊地瞪着李小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小为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地说道:“是,他们都怀疑北方织出的布品质不行,还说……还说这个增加幅宽以标示等级的做法,有些儿戏。”
李小为小心翼翼地看了李彦一眼,将今天的遭遇简单扼要地说得清楚。
事情很简单,京城的布商众口一词,以这两个理由拒绝接受大生布。
“你们应该带了样品,他们都看过?”李彦摇了摇头。知道这句话问了也是白问。李小为不是蠢人,自己交待的事情他肯定会认真去做。没道理会疏忽。
果然,李小为点了点头:“有些布店的掌柜都不愿意看,不过大多数都看了,也没说大生布哪里差,就是不要咱们的布。”
“东家,这其中肯定有古怪!”李小为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心里地想法。
李彦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事情已经很明显了,这些布店的掌柜在看到布之前已经决定拒收;而在看了布以后,在大生布并不差的情况下,还是拒收,显然是有预谋的。
布店的掌柜不会和钱过不去,那肯定是有别的原因,有别的人不想大生布卖出去,不让他们卖大生的布。
谁会将大生地布看作威胁?谁能影响这些店主?答案显而易见,那就是布店的上游,贩卖布匹的布商!
李彦皱着眉头,心中想着到底怎样的人才能让经常的布店一致行动,就听到骆养性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大哥,你怎么来了,”李彦连忙起身相迎。
“有人要对付大生布,你知道不?”骆养性挥了挥手,端起桌上的茶壶看了看,给自己倒了一杯,咕噜咕噜喝了个干净。
李彦皱起眉头:“大哥可是得到了什么消息?小弟正为这事发愁呢,到底是什么人有这样大的能力?”
“苏松会馆,”骆养性放下茶杯,抬起袖子抹了抹嘴:“北京城的布商都在苏松会馆,他们放出话,谁要是卖大生地布,就会断绝其他布源,这群混蛋,可真是无法无天了。”
“苏松会馆?”李彦皱了皱眉头,很快从骆养性那里了解到这个会馆地性质,相当于京城布商的行业协会,他们联合起来放话。布店掌柜当然要仔细思量,谁都不知道大生布地未来会怎么样,也没有人会觉得大生布能取代南布,不敢冒险。
“他们这是在逼我啊!”李彦有些恼怒,他本来还想着等大生布造出声势,就向外公开新式纺纱车和织布机。那样的话,效果应该更好。没想到这些布商如此霸道,这就举起屠刀,要扼杀大生布,李彦觉得,或许应该给这些保守的家伙一个教训。
“三娃,你不用担心,等大哥去给你教训教训这些家伙,”骆养性大声说道。
李彦摆了摆手:“不用劳烦大哥。商场上的事情,还是商场上解决好了。”
这些布商在京城的影响力可不小,朝廷中也少不了为他们说话地人。苏松会馆以徽商、浙商、苏州洞庭商人为最多。而南直隶、浙江在朝中为官的也在各省直中位列前茅,这个势力,轻易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这些奸商的手段可不地道!”骆养性恼怒地说道。
“无妨,正好试试别的销售办法,”李彦微微一笑,心中渐渐有了主意。
从第二天开始,李彦让李小为等人改变销售策略,不再去找布店,而是直接找裁缝店。以及裁缝,并向他们承诺,每经手卖出一匹布可提售价的一成。
每个卖出布地人,都可以成为大生纺织厂的销售代表,每买布一匹,都可成为大生布社的会员,他要建立布匹的直销和会员制度,以此来推动布匹的销售。
除此以外,还在正阳门苏松会馆对面。盘下临街的三间铺面,打通后挂上“大生布社”的招幌。
而新的一期《华夏商报》,则刊出新的销售广告,从次日开始,“大生布社”正式开业,当天推出五百匹各式标匹,价格一律九折。
开业地第二天,价格降为八折,第三天七折。第四天六折。到第九天一折,卖完为止。如果到第十天还剩的话,则免费赠送。
“打听出来了,这个大生纺织厂,与华夏社脱不了干系,据说是华夏工场制造出新式的织机,才成立地厂子,看看他们在《华夏商报》的广告,就跟不要钱似的,也就是有关系,不然谁能做到?”翁启愚恶狠狠地看着对面“大生布社”的招幌说道。
苏松会馆临街的茶馆二楼,胡文信端起茶盏,扫了街对面一眼,悠悠说道:“大生这手法,千奇百怪,与华夏记向来喜欢剑走偏锋的风格颇为类似,应该错不了。”
作为苏松会馆的主人,今年四十出头的王嘉福身材瘦削挺拔,穿着一袭儒衫,不似商人,更似儒生,一副儒雅谦和的模样。可只有知道内情才清楚,这个号称善人地王家子弟,在对付竞争对手的时候,会如何地不留情面。
“大生的布,不差,”王嘉福眼睑微抬,将众人的神色看在眼中,缓缓说道。
“大生的销售很有意思,”王嘉福突然笑了笑,目光掠过众人,看向大街的对面:“一开始,他们直接找布店;然后,他们直接找裁缝;再然后,他们自己开店,直接卖布。”
“那是他们的布少!”翁启愚不屑地撇了撇嘴:“他的布要是多了,还得咱们帮着贩卖,翁某倒是不信,他们自个能将布匹卖出京城、卖出北直隶、卖到山东、江南去。”
“就算他只在京城卖布,你就退出去?”王嘉福略显不满地看了翁启愚一眼,他们都是洞庭东山人,平常关系很是融洽,今日却有些恼火,这话说得也太没水平了。
“北方不能有布,不然在座的生意都不好做,”王嘉福冷峻地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微微叹了口气:“趁着大生还没做起来,咱们可得加把劲。”
“从明个开始,给几家主要店铺的标布,价格下降两成,以原来价格的八成发卖,”王嘉福微微闭上眼睛:“会馆临街的铺面也整理出来,他既然来了,咱们就打擂台,标布以七折出售。”
京城的居民突然间发现,街上的棉布价格突然开始下降,原来要三钱银子一匹的上好花布。如今只要两钱五分银子,差不多只有原来的八成。
更便宜的是正阳门外大街苏松会馆地松江布,居然也降价了,只有原本价格地七成。
最奇怪的还是苏松会馆对面地“大生布社”,每一天的价格都在变化,逐日下降。
再有《华夏商报》上面每天都有的广告和新闻报道。原本平静无波的京城布市,竟然一下子变得风起云涌,波澜不止。
大生布店在京城又开了两家铺子,都是以高价购得地成熟铺面,略微修整一下便可营业。
这些店铺开业当天,便吸引了很多人光顾,几乎都是看客,只有极个别人惊讶于大生布的品质不下于南方布,感到惊奇。可能也不在乎价格,就将各式布分别买了几匹。
除此以外,大部分人都是看而不买。都等着大生的布再往下掉一掉,连带着其他布店的八折布,苏松会馆的七折布都乏人问津,许多人都觉得,大生布才九折,其他布就七八折了,那等到大生布七折,其他的布估计也得下降。
大生布社开张后的第二天,情况与第一天差不多。每个店摆出来的一千匹布,都没有什么动静,第三天来的人似乎更多了,不过还是没有什么买地。
到了第四天,大生布社打出了六折的旗幡,四级布的价格每匹也跌破二钱银子,一大早就有很多人在等待。
买,还是不买,这显然是个问题。买地话,似乎不划算,要是再晚一天,价格还能下降,要是不买,又担心这么便宜的布被人给买走,自己失去机会。
“要不,都给他买了?”苏松会馆中,翁启愚搓了搓手。这些日子每天都看着大生布社门口的人群。他都憋得慌。
“不过三家铺子一千多匹布,这价格也跌破成本了。咱们就算吃下来,也不会亏,省得每天那么多人,弄得那些破布很受欢迎似的。”
王嘉福看了胡文信一眼:“文信,你说呢?”
“胡某只是在想,大生每匹布的成本是多少,”胡文信抬头看了对面一眼。
“大生的原棉来自山东,价格不低,染整找的外织造局,也不便宜,据说是新式的机器,最多节省些,差不多可以忽略,”王嘉福皱了皱眉头:“也就是运输成本……江南的布从运河走,路上花费可不少!”
“吃下来!”胡文信地目光突然冷酷起来:“有多少吃多少!”
王嘉福凝重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胡文信的意思,运输成本是南布的死穴,那就更不能让大生布存在,不能让北布兴起。
王嘉福与胡文信算计后认为,大生布六折的价格,差不多已经是极限,毕竟除了人工和运输,南北布的成本应该差不多。再算上其他的费用,大生布还要亏钱。
特别是兴建厂房、购置店铺,这些花费也不是小数目。
而吃下大生的布,虽然让大生得到了银子,但却失去了顾客,没有这些顾客的使用与口碑,大生布一旦取消折扣,还是会无人问津,人们还会觉得:这布价格比原来高,买了不划算。
至于这一千多匹布,对王嘉福他们来说,当然不算什么大数字。
做出了这个决定,王嘉福微微笑了笑:“听说华夏记的老板是个十五六岁地少年,最喜欢花钱铺摊子。这个大生纺织厂暂且不去说他,就说这《华夏商报》,一份五张十版才一分银子,有些书商说这纸的价钱就要这么多,完全是在亏钱。”
“还有那个榨油机,不知道花了多少工夫做出来,不留着自个榨油开油坊,却拿出来卖,结果是卖了几十台,等大家都会做了,现在便没人买了,还不是都给人做了嫁衣?”
王嘉福轻蔑地说道,说着说着就有些恼火,觉得李彦这个人自己不会赚钱,却要给别人捣乱,一个榨油机砸了不知多少人饭碗,如今又要搞他们这些布商,真希望能让此人消失才好。
不过王嘉福也知道李彦与锦衣卫的关系,而且正在徐光启幕中参赞练兵,不能胡来,只希望在商场上的挫败,能让他知难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