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子朱常洛居住东华门内的慈庆宫,李彦以锦衣卫百户轮值,汪文言也着锦衣卫服饰一同前往,正逢朱常洛探视无果,丧气而回。
汪文言找到东宫伴读王安,对他道:“殿下还是未能入内探视?”
王安面白无须,慈眉善目,长得比较宽厚,此时却一脸苦恼:“殿下在门外守了半天,不曾得到召见。”
汪文言看了一眼门外,压低声音说道:“这不是皇上的本意,是有人从中阻挠,现在时关键时刻,殿下必须要想法见到皇上一面。”
“如之奈何?”王安苦着脸摇了摇头,明眼人都知道是有人阻挠,但阻挠能够成功,也因为万历不喜欢朱常洛。
就算无人阻挠,要依万历的本意,或许也不想看到这个他不喜欢的儿子。
万历一直想立福王朱常洵为太子,继承大统,这就好像大户人家传家产,家长总希望给自己宠爱的孩子多留一点,郑贵妃和万历的想法也是人之常情,在他们看来,这天下本来就是朱家的私产。
要不是朝臣一再促请立长子朱常洛为太子,这废长立幼恐怕早就上演了。
虽然说万历朝党争厉害,不过在立太子这件事上,只有态度激烈与否之分,立场都还是坚定的。
朝臣们认为,国家是公器,天子无家事,立储自然要按照祖宗传统,也就是规矩来做,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而不能以亲疏或其它标准来代替。
在李彦看来,一套严格的继承制度,确实非常必要,至于“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是否合理。那又是另外一个问题,其实最大的不合理就是这种家天下的世袭制度,但是既然存在了,作为朝臣就应该去努力维护。
王安也知道。现在太子朱常洛地唯一希望。就在于朝臣地支持:“不知外面地诸位大人可有办法。”
“汪某正是为此事而来。”汪文言凑到王安身前。谨慎地说道:“周大人、左大人、杨大人他们说了。将会联络群臣。明日黄昏。公公可请殿下再去宫外等候。由群臣力请入侍。等到太子殿下进宫。便想法留下。”
王安沉吟片刻。点头同意:“如此。联络朝臣之事。便拜托文言你了。”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王安与汪文言都知道这是机会。对于王安来说。他是太子伴读。东宫首领太监。只要朱常洛登基。未来前程可期。而若是失败。他也会与朱常洛一起。堕入无底深渊。
“三娃。东宫地守卫。全看你了。”汪文言临走之时。又嘱托道。
“汪兄放心。只要李某还活着。慈庆宫便不会短了一草一木。”李彦知道。这也是他展示立场地时候。虽然对于政治斗争有些迷惘。表表决心还是会地。
王安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容:“咱家听说李大人与阿校亲厚。日后有什么事,但对东宫讲来无妨。”
“公公放心,有事只管吩咐,”李彦拱了拱手,认真地说道,这时候就是相互拉拢与许诺,反正李彦知道朱由校肯定会当上皇帝,他地老子也应该没有问题。
李彦的到来,让朱由校喜出望外。虽然是值守的亲卫。也不能随便深入宫禁,朱由校就不时跑来找李彦。一会向他展示拼图的技巧,一会带着他的弟弟妹妹过来,向他们介绍李彦才是拼图的发明者。
十一岁地朱徽妍、九岁的朱由检、八岁的朱徽倩,看着这些羞羞怯怯的少年男女,李彦觉得皇孙皇孙女们也没啥特别的,也就是几个小屁孩而已。
朱常洛的这几个子女,看上去都挺内向的,包括朱由校也只是和李彦熟悉以后,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才变得活泼起来。
李彦就看到朱由校正玩得起劲的时候,听到一个尖细地嗓子叫他,立刻变得噤若寒蝉,向他看了一眼,就垂头丧气地走了回去。
李彦注意到那是一个太监,对朱由校的态度并不客气。
李彦知道朱由校的生母前两年地时候去世,目前是由最受太子宠爱的选侍李娘娘抚养,因为并非自己的亲生儿子,李选侍对朱由校当然算不上爱护,连带她身边的太监也不待见朱由校。
毕竟,她要是日后成了皇后,生出的儿子就是嫡子,同样可以继承皇位。
李彦特意向汪文言、骆养性以及朱由校打听过东宫的太监情况,其中有个叫魏朝的地位挺重要,在东宫仅次于王安,而且也有传闻,这个魏朝与朱由校的乳母客氏有关系。
姓魏,又与客氏有关系,难道这个魏朝就是魏忠贤?李彦本想就近观察一下此人,不过一直都没有机会,而且现在还不是纠缠这些事情的时候。
次日黄昏,李彦护卫朱常洛前往乾清宫探望万历,恰逢群臣在宫内,一齐促请让太子入内,万历这才首肯。其后,朱常洛便留在宫内,尝药试膳。
紫禁城地守卫通常是由各亲兵卫轮番入值,在此非常时候,也进行了调整,李彦一直都留在东宫守卫,虽然气氛紧张,好在并没有特殊的事情发生。
丙申日,宫内传来消息,万历皇帝在宏德殿驾崩,终年五十八岁,在位四十八年。
这位大明朝在位时间最久的皇帝,在遗诏中以此为无憾,回顾其早年兢兢业业,欲不负先帝所托,到后来因为多病,在宫中静养,废除朝会、政事废弛、边衅渐开、矿税繁兴、征调四出以致民生日艰,不胜追悔,方欲改辙维新而不及,只能期待后人为之。
李彦不清楚这份遗诏是不是万历的真实的意思表达,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万历的这些检讨,也正是朝臣、后人指责他最多的地方。
万历在这份遗诏中,提出了一些过去大臣们要求,他没有同意的事情。譬如废除矿税及新造织造烧造;因此而被罢职的官员给予起复;发内库以犒边等。
遗命封皇贵妃郑氏为后,并以太子朱常洛承嗣皇位,要其修身勤政、亲贤纳谏,以期鸿图,并及早册立皇长孙。
随着这份遗诏,皇位地更替算是基本尘埃落定。太子朱常洛有惊无险地成为大明新的主人,其后便是筹办万历的葬礼,继位仪式,册立东宫、太后、皇后等。
朱常洛继位以后,即在朝臣地协助下开始行使皇帝职权,下达万历遗诏中定下的几件事,包括发内库银犒边、停止矿税、召回矿监,考选补用空缺官职,任命万历先前定下的史继偕、沈为礼部尚书、大学士。又点用何宗彦、朱国祚、刘一、韩、叶向高等入阁办事。
朝政的更替,于此方为真正开始。
李彦在最后这段日子守卫东宫,可以说立下大功。不过在事情结束以后,他立刻请辞,他也清楚地看到,在这种复杂的朝堂斗争中,自己可谓是手足无措,还是别浑水的好。
骆思恭出人意料地没有挽留,锦衣卫与他地儿子骆养性这次也站对了位置,并且立下不小地功劳,东宫虽然重要。不过最重要的还是骆养性守卫地乾清宫、弘德殿。
“三娃,本都督知道锦衣卫留不住你,不过只要你记得锦衣卫便行,以后有什么事,只管来找,”骆思恭笑呵呵地对李彦说道。
骆思恭也知道锦衣卫虽然显赫,终究不如文官来得尊贵,李彦虽然还没有功名,不过因为华夏社的缘故。他的文名早已经传遍南北,只待有了功名,飞黄腾达指日可期。
现任首辅方从哲虽然也是锦衣卫籍,却与骆思恭没多大关系,骆思恭反而与方从哲代表的浙党的对头杨涟、左光斗等人走得比较近。
骆思恭也是看到李彦的潜力,才刻意拉拢,并且送给他这样一个大功劳。
再加上李彦和骆养性之间地关系,骆思恭觉得这个投资还是值得的。
朱常洛于八月继位,年号泰昌。与很多人一样。李彦对这个新的朝廷充满期待,他回去后地第一件事。就是写了一篇以“继往开来”为主题的社论,这也是第一次出现华夏社名义的社论。
在这篇社论中,李彦以自己的理解,对新皇帝的政策发出期待,这也是他首次认真地思考大明未来的发展。
以前他是不敢说,也觉得说了没用,现在不同了,起码他立下了功劳,与东宫、锦衣卫还有东林派的关系都不错,就算说的话有些问题,也应该能够顶过去。
还有就是这种新旧更替的时候,一切都非定数,说不定他地主张就被人看上了。
李彦的这篇社论,围绕万历遗诏中的“矿税”,提出矿监可以召回,矿税不必尽免,而且还应当鼓励民间开矿。
开矿、办厂、经商、垦田,这是李彦提出的,从根本上改善民生,以富国强民的四条对策。
《华夏商报》又再次扩版,这次却是在改进纸张和油墨以后,实现了双面印刷,虽然张数变为四张,还有所减少,版面却增加到十六版。
李彦辟出大量的版面,对“新政”进行专题报道,采访各行各业的人物,将他们对未来的期待刊登在报纸上。
其中最主要的还是李彦自己撰写地系列文章,从多个方面探讨大明未来的发展方向,而他的思路又是极其的新颖,但又很清晰,无疑是让朝廷在重视农本的同时,提高商贸、厂矿的地位。
因为在《华夏商报》刊载广告的关系,李彦与京城的商界联系较多,报纸上也刊出了一些他们的声音。
随着《华夏商报》系列报道地出现,也有很多商人找机会到华夏社,或者是直接找到李彦本人,询问朝廷地政策走向。
经历了大生纺织厂的事情,在苏松会馆做出让步,并成立了事实上地纺织业行会以后,李彦与这些商人的关系倒变得更加近了些。
王嘉鹏、胡文信等人在苏松会馆摆宴邀请李彦,王家曾经出过内阁大学士,家族散枝开叶。门生故旧遍地,在朝中的信息相对灵通,酒宴一开始,王嘉鹏便端起酒杯,祝贺李彦立下护驾大功。
“话可不能这样说,李某不过是尽了一个大明官员的职责而已。”李彦连忙推辞,不过他这个百户做得也确实惬意,平时挂个管工匠的名义做其他事情,有需要地时候也能带兵,实在是进退自如。
众人又都是恭维了一番,胡文信趁机笑道:“新皇继位,马上将那些税监召回,可谓大快人心,以后南方的布运到北方。一路要省许多银子。”
“要是能将运河上的钞关都撤了才好,”翁启愚哈哈大笑。
李彦见众人都看着自己,知道他们这是试探。微笑着摇了摇头:“钞关怕是不会撤销,再说运河维护殊为不易,国家维持更是所需良多,农民要叫田赋,商人得纳商税,这也是必然的。”
“咱也不是说不能征税,”胡文信笑着说道:“关键是征多少税,如何来征税,得有个规矩。”
对于商人们来说。对于征税向来不按规矩的做法可谓又爱又恨,正是因为没规矩,他们才能通过贿赂或其他方法,来减少缴税的数额,可也正是因为没规矩,地方上横征暴敛,也会让他们付出很多银子。
大商人对此并不太在意,凭着银子或势力解决便是,受到影响最大地是那些中小行商。总要面对许多盘剥。
如果是减少钞关,不管对大商人还是中小商人,都是十分有利。
李彦知道胡文信说得很对,关键在于征税要有规矩,事实上地方的税监闹得不可开交,国库得到的银子却没有多少,其中很大一部分落入了税监的口袋。
明朝皇帝信任太监的原因之一,据说是有人认为官员当官,得为后代谋一份家产。不能尽心为皇帝办事。而太监则不同。太监无后,所以对皇帝更忠心。会尽力办事。
事实上,正是因为无后,太监比寻常人更追求享受,在没有丝毫约束的情况下,想要太监廉洁,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胡员外说得好,要有规矩,有了规矩咱们做生意才有依仗,才更好做,”李彦目光扫过在座的商人:“与其等朝廷做出改变,不如我们来想想办法,弄出一套好用的规矩来,然后提请朝廷同意好了。”
“这个……朝廷怎么会理咱们这些商人?”王嘉鹏笑着摇了摇头。
李彦笑了笑:“只要好用,馆主还怕找不到人递上去?”
商人们不由都笑了起来,到他们这个程度,多少会有些关系,递个折子还是可以地。
“也是,即便是朝廷不予理会,还可以登在报纸上,让大家都知道,”胡文信抬头看着李彦,微笑说道。
“没有问题,”李彦大度地应了下来:“商报商报,就是为了咱们商人说话的。”
李彦这句话得到在座商人的一致叫好,虽然在晚明士绅经商已经很普通,明代人已经不怎么将商人看作贱籍,可商人本身在政治上地地位并不高,这也是事实。
既然都是商人,很容易找到共同话题,除了谈到收税,还说起办厂的事情。
因为工艺上的精细和优秀,华夏机器厂生产的纺织机械成为大部分商人购买的对象,只有少部分人还是像以前一样,雇用木匠打造。
随着华夏机器厂供货能力的增加,北方的布厂逐渐开始开业,生产经营的效果都还不错,毕竟技术和设备的问题都得到了解决,无非就是选择合适地地方,办厂生产。
由于行会的作用,北方布市的价格并没有发生大的变化,只是略有下降,当然,随着开业的布厂越来越多,布匹的价格肯定还会有所下降。
而对南方布来说,李彦当初建议更多的布通过海贸输出,虽然打通新的商路并不容易,好在他们拥有最好的机器。逐步占领市场并不是问题。
对李彦来说,最好地消息还是来自大生纺织厂,经过反复的试验,水力纺纱机终于能够顺利运转,李大为带着人弄出了一台带有一排二十四只纺锭的水力纺纱机。
水力纺纱机不仅二十四只纺锭可以再水车的带动下实现转动,而且罗拉也能够在水平面上左右移动。也就是说,这是一台真正的、不需要人力的纺纱机。
水力纺纱机依靠水流来推动,不需要人力,但人工还是需要地,主要是接棉条、以及接上断掉的纱线。
当然,这还是一台初步的试验机型,它地出现只是验证了水力纺纱机地基本结构可行,要想做出真正实用化的机械,还需要继续摸索。
按照李彦地想法。这种纺纱机至少可以做出粗纺型、精纺型,根据具体的要求做出不同的设计。
水力纺纱机使用了齿轮地传动结构,仅仅是为了让齿轮的咬合在运动中更流畅。负责铸造齿轮的精作坊就进行了多次试验,慢慢才找到一些眉目,至少现在地齿轮运转起来还挺顺畅,虽然这是在齿轮并不多的情况,但也已经难能可贵。
这其中少不了大量技术员的参与,李彦始终认为齿轮的咬合应该是一个机械学问题,可以用形学与数学计算得出,但就眼下来说,他们还不能掌握这个原理。
如果水力纺纱机与织布机能够成功的话。那么必然会使纺织品的价格再度下跌,也意味着纺织品工业化时代的加速来临,而在这之前,肯定还有许多障碍需要扫除。
“三娃,若是你能考得生员,老夫定要荐举你入朝为官,可惜、可惜了!”徐光启半卧在床上,发出一阵急促的咳嗽。
李彦没想到几天未见,徐光启的病似乎又重了许多。他听到消息立刻便赶了过来,两人亦师亦友,李彦对徐光启也充满尊敬。
上半年地院试,李彦曾硬着头皮去参加,不出意料地没有考上。虽然说所谓的“华夏派”崇尚自然的文风在民间已经有一些不过,不过负责院试的考官显然看不上,李彦至今为止还是没有得到生员的功名,也就无法成为监生,入朝为官。
明朝做官的几个途径。进士、举人、监生。还有吏员,按理说军户为吏。也有可以充役的,不过徐光启还是希望李彦能考取功名。
李彦笑了笑,经历了这次皇位的更替,他越来越觉得自己不是搞政治那块料:“大人,学生不一定要做官,同样可以推广作物,以及新式的工具,造福百姓。”
李彦知道与徐光启说话,就要说这些为国为民地事情。
徐光启从枕边拿起一份报纸,微微叹息道:“三娃,不在朝堂,却非议朝政,此事不妥、不妥啊!”
李彦看了一眼《华夏商报》头版的标题,不禁微微苦笑,如果说以前的报纸,还是以邸报信息为内容,很少发出评论的话,那么这几期的报纸,就是裸地议论朝政了。
“古人云,兼听则明,当朝诸公也应该听听百姓的声音,学生以为,这并没有什么不妥,”李彦欠了欠身,小心地说道。
“哎!”徐光启摇了摇头,在传统的士大夫看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所以即便东林影响很大,但东林书院讲学时也不谤议朝政,《东林学报》也以学术为主。
当初,为了淮抚李三才入阁一事,反对者攻讦其结党,影射东林,顾宪成于是写信给叶向高、孙丕扬,为李三才辩护,信件被公开后,引起朝野大哗,其反对者攻击顾宪成“遥执朝政”,是为出位。
由此可见朝廷对在野者插手朝政事务相当的敏感,李彦这么做,很容易激起反对。
《华夏商报》发展到今日的规模,每期销量突破七千,发行到大江南北,已经不是谁人随便就能动地,但要是真地激怒了朝廷,那被毁掉也是很容易的事情。
“这些事情,以后还是莫要涉及,早日取得功名,入朝为官,方可大展鸿图,”徐光启点了点报纸:“先说说你这些想法吧,似乎挺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