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针刺穴属于军中秘法,大部分的医正们都是头一次知道,运行机理尚不明了,自然提不出什么好建议。而最有发言权的林子馨,却是关心则乱,愈急愈不济,只熬红了两只眼睛,却也没有半点主意。
林宏阳坐在正中,一把把地揪胡子,脑海里走马灯似的转方子,奈何他医道至臻正统,论急智却是不行,面对这位“非脑疾而身不振,非体症而魂不醒”的特殊案例,真是绞尽脑汁不得要领。
屋内死一般寂静,似乎连呼吸都压住了声响,偶尔烛花一爆,满屋皆闻。
林宏阳的身后站着一位女弟子,不是别人,正是战场上为杜寒玉接生的小稳婆陆易巧。当时她是个护士,如今身份可大不一样了,被奋威营主吴越戈娶进门续弦,乃是正经的当朝二品夫人,凭着这份功劳这层关系,刘枫荐她拜了林宏阳为师,成了当代扁鹊一脉的关门弟子,学艺至今已满两年。这回也跟着来了。
陆易巧是个泼胆儿辣椒性子,最耐不得死寂,左右瞧瞧忍不住嘟哝了一句。
林宏阳隐隐听见,突觉灵光一闪,却没有抓住,忙叫:“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陆易巧咬着嘴唇道:“徒儿说,左右没辙,不如寻那醒来的两人,瞧瞧有何不同……”
“好主意!——来人,去传秦昆、何茂扬。”林子馨病急乱投医,眼下是个主意都是好的。
秦昆本是楚王身边的亲卫,一传就到。又过一阵,何茂扬也到了。——这两人便是昏迷后醒来的幸运儿。
烛光闪闪,两条壮汉脱得赤条条只剩一挂屁帘儿,躺在桌子拼成的台面上,任由老国丈和馨夫人捏揉推按,指点针探,四周围了一圈人,不眨眼盯着,不由涨红了两张老脸,浓黑的胸毛丝丝颤抖,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捣鼓好一阵,又直查三代问了个竹筒倒豆子,林氏父女发现了不同:这两人,体格健壮不说,更重要的是——都练过气功!而晚醒和没醒的5人,却是一身横练的外家硬功!——这是当时忽略的异常之处。
“我看有这可能……”林宏阳默思良久,说道:“是筋脉!金针刺穴伤得是筋脉,醒与不醒,关键也在筋脉!”
“筋脉……可是筋脉没得治啊!”林子馨哭了,她强撑到现在,只为心中存了一线希望,如今找到了症结,却把最后的希望彻底扑灭。
筋脉,是人体除大脑外最玄妙的部分,也是中医理念的核心,几乎医道的任何一科都依托筋脉发挥作用。可是,筋脉的医治只有通与不通,筋脉本身的坚韧度却是与生俱来的,根本无法医治。
至于筋脉后天锻炼,更难,哪怕练得金钟罩铁布衫的强横硬功,也只打熬肌肉体肤,于筋脉本身并无益处,只有同样玄妙的气功有易筋练脉的附加作用。
糟糕的是——刘枫练得是硬功中的硬功,吞息吐纳的气功是一点儿没练过。
屋内一片沉默,别说众郎中了,便是秦昆和何茂扬这样的莽夫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楚王,醒不过来。连仅有的两成希望也没了。
“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林子馨失了魂似的,垂着泪带着笑,轻柔而又充满期待地挨着个问过去,侍卫宫女一个不漏,摇头一个再问一个,从偏殿到主殿,直问到殿外去了……这神情这语气,说不出的悲怆,惹人泪下。
唏嘘中,林子馨忽然奔回来,欢喜道:“有了有了!王将军说,若有气功高强的,可以传功过气为殿下护脉!”
久不开口的红鸾低声泣道:“夫人有所不知,内息外放的技法是气功中最难练的,若非宗师,便是罗夫人,又或者那洪涛炎,都是不行的。——可左右相国偏偏都不在……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怕是……赶不上了。”
这一说,众人又是一阵胸闷。——天下闻名的只有四位宗师,除了一位“无相神君”久不走动经年无讯外,楚国的两位不在,在的那位又是刺客……老天爷啊,你真要抛弃楚国了吗?
紫菀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姜霓裳身子一摇直接晕了过去。林子馨听了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突然就软倒下去,瘫坐在地三魂若失七魄不全。只觉眼前人影憧憧晃动,耳边嗡嗡作响,隐约在叫自己,隔着很远似的听不真切。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眼前多了一张熟悉的容颜,林子馨才回过神来,猛扑过去,抱住来人一阵痛哭:“妹妹!殿下他……”
来人正是周雨婷,夤夜入宫是为询问一事,刚到便听偏殿一片惊呼,此时问明端由,心中真是百感交集,此人早不来晚不来,偏这时找上自己,难道真是天意吗?喜极而泣地说:“姐姐别哭!——殿下有救!有救!”
旁的言语不管用,只这一句便定住了林子馨,痴望着周雨婷道:“只有宗师才能救殿下——你找到宗师了?!无相神君在楚国!?”
“我府上确实来了一位贵客,不是无相神君,也不是宗师……”周雨婷呼吸粗重仿佛压抑着巨大的狂喜:“但此人更厉害,一定能救殿下!”
※※※
次日辰时,天青阁门前的台阶上。
“绮兰姐,不是妹妹关着你,你不晓得,宫里进贼啦!——瞧见没,铁卫营入后宫驻防,谁都不许乱走的。”
罗秀儿拉着一身裘皮便装,挎篮子背鱼竿,一看就是打算出门郊游钓鱼的绮兰窃窃私语,又冲边上努努嘴——两排挺胸凸肚的重装铁卫钉子似的立在那里,黑青着脸翻眼看天,一副很不好说话的样子。两人说话间,又有一队卫士巡逻路过,铁卫柱戈持盾,鸾卫跨剑背弩,数量各半,牛皮靴子踩得山响过去了。
罗秀儿拍拍胸前,一条斜跨的皮带插满柳叶模样的薄刃飞刀——竟也是全副武装。吐吐舌头,连哄带骗,连推带搡地把绮兰往里赶,“乖了姐,园里小池子钓去,这几日都出不去,贼厉害着呢!”
“可是……可是小池子里没有鱼啊。”绮兰嘟起小嘴一脸委屈,两只眼睛泪汪汪的。
罗秀儿哄道:“有的有的,你一去就有了——来人,这就去码头,买二十尾大活鱼放池子里,公主要钓鱼!”
“是!营主!”立刻有个鸾卫应命而去。
好容易将绮兰打发回去,府门一关,罗秀儿长出口气,心说这公主比我还大上两岁,孩子似地,不靠谱。
却不知大门的另一面,绮兰正一脸阴霾地低头沉思。想着想着,忽然心中一酸,捏鱼竿的手绷得苍白如雪。
果然,大人已经得手了。——大哥哥,对不住啦,是我害了你,来世再找小妹算账吧。
边想边走,回返小楼。一只脚跨进门里,冷不防一个声音道:“关门!”
绮兰噤了一下,身上一个激凛寒颤,“佟大人……恭喜大人立下大功——啊,您受伤啦!?”
一眼瞥见佟高卓萎顿在屋角,腰间的短刀也没了,地上一小滩黑红血迹。绮兰心内剧震,大人可是宗师啊!刺杀一个没有防备,没有护卫的武夫,直如探囊取物,十拿九稳才对,怎会弄成这副模样?
“些许小伤,无妨!”
佟高卓努力想维持平日威严模样,奈何枯瘦得老筋暴起的手抖得厉害,豆大的冷汗从额头一滴滴滑落下来,虚弱像刻在他脸上般暴露无遗。
刘枫重伤昏迷,佟高卓也同样不得便宜。千斤巨石当胸猛砸,他当场断了六根肋骨,五脏六腑皆被震伤,若非一身高绝气功护住心脉,当场就会根屁朝天,可谓十足十的重伤。
佟高卓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凭的从前走江湖时的经验——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他不是没想过出城,可是一来正主儿没死,刺杀任务还没完成,堂堂宗师鹰卫首座,就这么灰溜溜回去,有何脸面去见皇帝主子?二来铁卫营第一时间封闭四城,穷搜苦索鸡飞狗跳地抓刺客,他身负重伤,硬来太过犯险,不如蛰伏伺机而动。
于是,他决定先藏起来。
说来也该他倒霉,佟高卓这次来,自负本领把话说得满满,要“单刀独闯手刃楚王”,为了这“独闯”二字,连个手下都没带,之前那个诱饵刺客不过是个花钱雇买的亡命之徒,事后也被他灭了口。
这下好了,一旦失了风,连个接应人都没有,他又是个挂名首座,地位超然,鹰卫的寻常事务他从不过问,本地联络人是谁,据点在哪里,这些全不知道。
这时,他想起绮兰来了。
躲在王宫中,有绮兰遮掩着,断不至于暴露。先将伤势养利索了,再命绮兰去行刺楚王,到时候王宫大乱,他正好趁机脱身。反正绮兰得手必死无疑,功劳还是自己的。今后说起来,蛰伏龙潭,全身而退,倒也风光!
于是他使出一招独门秘法,在短时间内强压下伤势,施展轻身功夫连夜躲入王宫天青阁,事先来过一回,倒也熟门熟路。
佟高卓虽然骄傲,可绝非莽撞之辈。以他的一身功夫,之前十拿九稳的行刺还要找个诱饵,不可谓不谨慎,功败垂成那是意外太多……如今这个灯下影的藏身计划也是深思熟虑,昨晚就到了,在天青阁主梁上猫了一夜,见绮兰未受牵连,王宫卫士果然忽视此处防务,这才于清晨现身。——另一个原因,他的伤势再也压不住了。
绮兰见了他心里却是另一番计较。成与不成倒也罢了,老怪物这一回来,可把她给卷进去了。如今的她,确实还记得海天的养育之恩,也愿意用行动报答,可却多了一个附加条件——活下去。
她已失去了必死之心。一心想着:该怎么把这老怪物打发走呢?
正想着,耳边传来佟高卓傲慢的声音:“刘枫侥幸没死。两日内——你,去杀了他。”
“什么!?我?”绮兰大惊失色。
佟高卓眯眼成缝,刀子般锐利的目光刺了过去,“怎么?你想抗命?”
“卑职不敢!”积威之下,绮兰心胆俱丧,慌忙跪了下去,“卑职誓死效命!两日内,刘枫必死!”
“好!本座静候佳音!——你尽忠而死,死得其所,来日觐见陛下,定让你名列忠义祠。”佟高卓得意大笑,忽然一呛,咳出一口逆血。
他并不知道,就因为这句话,这口血……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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