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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佑三年正月二十九,燕军出太行陉,取孟津渡口过黄河。孟津渡口位于河清之北,是一处渡越黄河的便宜之地,河道狭窄且河水不深,极易架桥,自古以来便与上游三百里外的风陵渡齐名,是重要的渡河点。
此时孟津口数里河段上,仍有架设完好的六七座浮桥,且时方冬季,很多浅水段都已结冰,正适合燕军庞大的辎重车队通过。
大队军士依次从各个浮桥过河,高唱着燕军独有的军歌,虽然按照军令,队形刻意没有维持齐整、脚步也凌乱不堪,但那份大战磨砺后的从容和杀气,让行伍间散发着一种特有的自信。
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军歌声,河面上几处结冰的浅滩则传出震耳的号子,燕军的各式车辆被军士和后勤兵拉拽着,沿事前测好的安全地段向对岸蜿蜒而去。
骑兵们正小心翼翼的牵着战马,队形分散得很远,跟在大车后面踏上冰面,相互间以绳索连接,防备着万一冰面破碎而导致的不慎落水。
李诚中站在渡口边一处高丘上,正在观瞧大军渡河,身边十多名大小将佐簇拥在他身后,人人都披着灰白色的燕翎大麾,却是刚刚上表降顺的李嗣本自云州送来的礼物。
高丘之下,以奚车改成的一排行军大案上,一大群虞侯参谋正在围着舆图辛苦劳作着,传令军士在旁边排队等候着,挨个接过军令,然后跃马飞驰而去。数百个营头、数十种物资、上千辆大车、数万匹马骡的渡河及安营工作,简直可以把人累死!
渡口向南五里外的河清县城,已经被袅袅炊烟所笼罩,那里正在热煮着军士们的午餐,烧制着大锅大锅的热水。
此番东征河南。燕军一共动员了十五万大军,以赵霸、元行钦统领的赵州军万余铁骑为先锋,李诚中及军事参谋总署亲率沧州军、莫州军、魏州军、幽州军、晋州军、上百个补充营为中军,赵宏德、崔和领后勤营及辎重为后军。
除东征大军外,燕军恢复上党行营设置,由作训司总管周坎为行营大总管,教化司总管姜苗为行营监军使,负责新兵整训,下辖定州军、妫州军两支军马,其中王思同、李定难的定州军镇泽潞。高行周、张会景的妫州军镇河清及河阳,看护孟津渡和汜水关两处战略要地。
军事参谋总署新设陕州行营,以解里、章顺乾、赵让的怀约联军镇陕州,焦成桥、魏克明、朱元宥的营州军镇弘农,向西威慑关内、向南威慑西川。耶律解里出任行营大总管,焦成桥任行营监军使。
上党行营主要作用在于整训降卒,为东征大军提供源源不断的新兵补充;陕州行营的目的主要还是为了震慑岐、蜀两地,防止李茂贞和王建窃取燕军上党大战的胜利成果。两大行营一东一西,将东都洛阳夹在其中。按照燕王殿下的说法,这是为了保护天子的安危。
数十万大军南渡,场面何其蔚为壮观,李诚中立于高丘之上。心头也不禁生起一股豪迈之情。正左顾右盼之际,有一队人马自后方而来,直至高丘之下,队中打着几杆旌节。过不多时。一名虞侯急速跑上来,附耳向韩延徽说了几句,韩延徽点了点头。然后上前两步,来到李诚中身边。
上党大胜之后,李诚中威望如日中天,臣僚部属们对他愈发敬畏,这种情绪连韩延徽都不自觉受到感染,此时很自然地便向李诚中躬身,极为谦恭的以儒家礼节向李诚中禀报:“殿下,洛阳来人。” 河清离洛阳不远,相当于洛阳的北门户,放在后世的话,基本上等同于洛阳的远郊,此刻有洛阳来人,并不奇怪。
李诚中眼中望着河道上属于他的数十万大军,脸颊微侧,问:“什么人?”
“门下侍郎、平章事独孤损。”
“独孤损?”赖调查统计局布局于洛阳之力,李诚中虽然远离东都,但对朝堂上的事情也并非毫不知晓。自崔胤及党羽被梁王杀死后,朝中为之一空,那些素孚威望的重臣几乎死了个通透,现在的中枢之上,都是中下级官吏火速提拔上来的。而今政事堂共有三位相公,尚书右仆射裴枢、门下侍郎独孤损、中书侍郎柳燦,都是从翰林学士、给事中等管制上骤然提拔起来的。其中裴枢为宰相、独孤损判度支、柳燦判户部事。
独孤损是政事堂三相之一,若是往年的话,也算得上位极人臣、权倾朝野,但可惜碰上了这个倒霉年月,别说是李诚中了,就算在韩延徽眼里,也不过一待宰的羔羊,浑没半点地位。
“他来干什么?”李诚中随口问,眼光仍然在扫视着渡河的大军。他穿越前看大决战那部电影的时候,觉得电影中的大军真是气势恢宏,但此刻身临其境,才发现现实比电影来得更震撼,故此舍不得将眼睛挪开。
“说是奉天子之令,来见殿下。”
“哦,让他上来吧。”不是李诚中刻意跋扈,而是实力和地位到了他的这个地步,这些礼数其实都已经不需要再去考虑了,因此,这句话他说得很自然,也压根儿没有往心里深思。
但这话一说出来,韩延徽和后面拥立着的张兴重、钟韶等一干大将顿时大喜,个个如饮醇酒,只觉到心旷神怡。
过不多时,满脸愤懑之色的独孤损爬上了高丘,来到李诚中面前。独孤损感到很愤怒,作为天子的使者,李诚中哪怕身居王爵,又是皇室玉牒上记载的宗亲,也应当下来迎接自己才是,怎敢大刺刺的让自己上来见他,居然半步都不移动?虽说中枢衰微,但从来没有一家藩镇这样对待过天使。哪怕是屡次劫持天子的李茂贞、强行迁都的朱全忠,在天子或是天使面前都同样表现得恭恭敬敬,持礼甚严!
独孤损很想拂袖而去,但一想到身负的重任,最终还是强行压下了这口怨气。
“陛下听闻上党决胜,特遣本官代致贺意!”
“好说,谢过陛下了。”李诚中点点头。因为从来没有见过天子,也没有人告诉他天子向你表示祝贺的时候,你该持什么礼节,所以李诚中很淡定的向独孤损致谢,就此了事。
等了片刻,没有等到李诚中虚礼遥致的那套礼节,独孤损险些憋出内伤。在李诚中好奇的目光中尴尬了半天,才讪讪道:“陛下说,宗室之中出了殿下这样神武的豪杰,由衷为之欢喜,只是从未见过殿下,却不知殿下是否有暇,前往洛阳一叙?”
说这话的时候,独孤损心中立刻紧了起来。燕军在上党和诸侯联军决战,可谓举世瞩目,身居洛阳的天子当然关心。听说燕军大胜之后,整个洛阳都轰动了,天子也陷入了极为矛盾和纠结的状况之中。
按说梁王战败,天子确实感到如释重负,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一座大山忽然消失了,这种轻松感是很爽快的。可是燕王携数十万大军南渡,却又令他感到极度恐惧。天子还记得往昔听闻李诚中在河北崛起时,自己还为之欢呼雀跃,听闻燕军多次挫败梁军时,还激动得落泪不止,可是当燕军取得了决定性胜利的时候,自己怎么会忽然间害怕得浑身战栗呢?
燕军从孟津渡河的消息传到洛阳,天子立刻想起了去年底燕军骑兵一出现,自己所募的三万将士便顷刻间烟消云散的往事,于是紧急在病榻上召集臣僚商议。商议来商议去,也没有什么好主意,最后只能让独孤损前往“致贺”,顺便以邀请燕王入都相见的借口,看看燕王是否会挥军进驻洛阳。这便是独孤损的真正来意。
“洛阳啊?”李诚中想了想,摇头道:“恐怕现在没工夫了,大军就要东征,尽快扫平河南,便请相公回禀陛下,且待将来再见吧?”
独孤损揪着的心忽然松了下来,立刻道:“如此,便祝殿下东征顺利。”
独孤损回到洛阳,直入皇宫。乾元殿上,听说李诚中并无意进入东都,天子和重臣们都欢快的吐了口浊气,天子斜靠在宝榻之上,无力的挥了挥手,让人把藏在乾元殿夹壁后的甲士撤去。以天子和重臣们的计较,如果燕王真的挥军入城,还真没有什么阻止的办法,只能暗藏甲士,待燕王赴宴时杀出,或可搏一个活命的机会,这已经是不得已的法子了,能不用当然最好不用。
“难道燕王真个忠于大唐、忠于朕么?难道说他就真的只是跋扈而已?为何不进洛阳呢?”天子皱着眉苦苦思索,心中疑惑不解。
天子的疑惑,同样存在于燕军将领之中,韩延徽和张兴重等人面面相觑,搞不清李诚中为何不“顺道”进一下洛阳?
韩延徽在李诚中面前素来敢言,因此又有“韩大胆”之称,他正要开口询问李诚中的时候,却听李诚中说话了:“传令,让太子即日启程,迁东宫于泽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