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良久,李诚中对于是否留下仍是不得要领,其实就其内心来说,他有两点不好意思说出来的纠结。
其一是,如果能够最终留下来,那么这座废弃的军寨内连同百姓和士兵,一应事宜他都说了算!这是一个很具有吸引力的想法。在之前榆关近月的防守中,他深深体会到了作为一把手的种种好处,这种好处并非是说李诚中得到了多少利益和财富,这种好处在于他能够按照自己的设想“指手画脚”的安排人做事,“颐指气使”的斥责或是表扬下属的言行举止。他尝到了“我的地盘我做主”的那种痛快,这种痛快感令他非常爽。尤其是在这个时代,作为一个小军头,他已经初步体会到了手下弟兄依附于自己的那种权力感,而且这种依附并不像后世那般只能算作一定程度上的利益依附,这种依附说起来应该算是彻头彻尾的人身依附!整支队伍以他为核心来行事,整个榆关以他的意志为指令来运转。这才是真正的权力,甚至是一言以定人生死的权力!
第二个有些惭愧的想法,既可算是纠结,也可算作忐忑,甚至是一丝恐惧。这里孤悬榆关之外,处于契丹人的军力覆盖范围之内,他不知道如果留下来的话,手上这些士兵能否顶得住契丹人的进攻,能否保证军寨内的百姓安稳的度过这个冬天,或者更隐晦的说,能否保证他本人的安全。这个有点自私的想法他无法宣诸于口,只能暗自纠结。因为这些兵太弱了,他们不像前健卒营的弟兄们那样具有兵胆,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燕赵青壮和游侠儿,初次成军便敢于往敌人的城头猛扑,敢于拿起刀枪和对手见血,眼前的这些兵是关外逃难百姓中筛选而来,他们在胆子都已经在契丹人的屠刀面前吓没了,甚至可以用羊羔来形容。哪怕在榆关城头与契丹人血战了一番,李诚中也对他们没有多少信心。他深深明白,没有自己机械式的训练和针对性的布置,榆关城头上那次微小的胜利绝对不会获得。离开了坚固高耸的关城,他实在没信心依仗这些士兵和契丹人厮杀。就凭那面石墙么?他望着那堵低矮残缺的石墙,忍不住暗自叹了口气。
冯道坐在篝火旁边,嘴里叼着一根青草,很没有读书人样子的反复咀嚼着。他望着在火堆边来回踱步的李诚中,忽然笑了笑:“李御侮还没想好?”
李诚中叹了口气,这两点纠结他是不好意思说出来的,于是便将明面上的几点疑惑摆了出来,例如弟兄们是否跟随,粮草问题怎么解决,平州方面是否应允等等。
冯道含笑望着李诚中,李诚中心里有鬼,自然越看越心虚,只好开口问:“可道老弟说说吧,你怎么看?”
冯道问:“李御侮在榆关战后的军议时,不是让大伙儿畅所欲言么?若是担忧弟兄们不愿跟从,可以召集大伙儿来问问。某倒是觉得,关键问题在于张使君和周兵马使那里……”
李诚中点了点头,想了想,终于叫过王大郎,让他召集伙长以上军官立刻军议。吩咐完毕,他又问冯道:“不知张使君和周兵马使那边,可道老弟觉得会如何?”
冯道听李诚中召集军议的人员是伙长以上军官,心里对李诚中的想法便已经大致明了,当下道:“还是某修书吧,把情况说清楚,让那两位大人定计。”说罢,冯道也不再耽搁,取过包裹里的笔墨纸张,找了个窑洞,倚着火把之下便开始凝神书写。
李诚中的军议是在一处较大的窑洞中召集的,参与军议的共计两都陪戎副尉以上军官二十三人,其中一名都头、三名检校都头、十九名伙长。因为这次北出白狼山的行动比较匆忙,只有李诚中、姜苗、张兴重和周砍刀得到了升职的委任告身,其余立功人员还没有晋升,所以大部分军官秩别仍然没有改变,就连刘金厚这位新任伙长,委任告身也没有颁给。
“情况就是这样了,大家怎么看,都说说吧。”李诚中说完后,两手一摊,看着这些军官。因为这毕竟是一个很重大的决定,无论是谁都要仔细考量一番,所以李诚中不急,他打算留出点时间让大伙儿好好掂量。“当然,最后是否能留,也不是咱们说了就算的,还得周兵马使和张刺史他们最终决定。我只是想问问大伙儿,如果留下,大伙儿愿不愿意。”李诚中又补充了一句。补充的最后一句,实际上已经暴露了他的真实想法,带有一丝给大伙儿吹吹风的味道。
李诚中之所以将军议参加人员的范围扩大到伙长以上军官,原因在于他对张兴重、周砍刀两人是否真正愿意跟随自己留下没有一丝信心。这两个军官在卢龙军中的资历比他还老,张兴重还是老军户出身,而周砍刀则勇武过人。在李诚中手下这个初步形成的小团体中,这两人有着比较独立的行事风格,也有着比较重的话语权,属于李诚中难以真正把握的手下。
在他的盘算中,四个都头级别的军官里,姜苗应该是无条件支持自己的,可就算如此,也不过是二比二,他需要更多支持自己的声音出现在军议上,包括一直紧紧跟随自己脚步的王大郎、自己亲自征入军中的钟四郎、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刘金厚。至于孟徐兴和焦成桥,在李诚中的估计下,应当是更偏向于跟随自己,毕竟在自己手上,对这哥俩可是一直重用的。另外他还预测赵大也有很大可能跟随自己,因为离开自己,赵大这个伙夫出身的伙长在别的都很难混下去。抛开以上几人不提,他还相信自己在伙长一级军官中已经初步建立起来的威信,他认为大部分伙长应该不至于反对自己的决定。
除了在军议上他准备以大多数人的支持来压制张兴重、周砍刀这两位老资格的军官外,他甚至做好了准备,这种准备是从无到有慢慢生发的,当军议召开,他说出上述那番话的时候,这个心里准备最终得以形成。这个准备就是,哪怕张兴重和周砍刀强烈反对,他也要坚持留下,哪怕这两位昔日的战友因此和他发生龌龉,最终离开,他也要坚持!
李诚中的眼神扫视全场,就见周砍刀咧着嘴起身了,他叉着腰开始大声嚷嚷起来:“都头,这话某早就想与你分说了,咱就扎在这里吧,这个地方是个天然的险关,比榆关都强!咱守在这里,只要契丹狗贼敢进来,某就替都头一个一个都宰了!”
没想到自己当初预料中的最大反对者竟然第一个站起来支持自己,李诚中不由一阵愕然,没等他回过神来,一向爱出风头的王大郎也紧跟着大声道:“说得好!咱在榆关能胜,到了这儿一样能胜!就不信那帮契丹狗贼能奈何得了咱们。”
王大郎的话语刚落,众军官也纷纷开口,一个赛着一个表示赞同,孟徐兴、焦成桥哥俩不必说了,钟四郎也跳着脚的支持,气氛之热烈沸腾,实在令李诚中始料不及,就连李诚中最铁杆的支持者姜苗都抢不上话头,甚至赵大都一改那副唯唯诺诺的模样,以连喊带嚷的语气扯出了他平生最高的嗓门。那感觉……李诚中怎么越看越像是这些人在一个个争先恐后的向他表决心呢……
被大伙儿弄了个措手不及的李诚中将头转向张兴重,就见张兴重虽然没说话,但毫不犹豫的点头赞同,这位他手下最有分量的军官在表示支持的那一刻,他终于彻底松了口气。这次军议无论从过程还是到结果,都非常完美,完美得超出了李诚中的想象。这种完美在最后军议结束时终于超出了李诚中的可控范围,让他后背冒出很大一片冷汗。
当时张兴重提出了一个问题,即周兵马使和张刺史对驻扎在白狼山军寨事宜的看法,张兴重提醒李诚中,让他好好考虑对策。张兴重说完后,大伙儿都冷静了下来,这个问题确实比较挠头,谁都说不好那两位大人究竟会否同意,如果不同意,那今夜大伙儿在这里商议的事情,岂不全是无用功么?就在冷场的时候,读过书的姜苗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军议上顿时一片鸦雀无声。
无论如何,军议上达成了完美的统一,这种高度的统一令李诚中有些摸不着头脑,军议之后,他有些心虚的开始找人谈话,谈话的过程则再次重复了军议上的一切,唯一不同的是,这些军官们在私下面对李诚中的时候,支持的言语更加火辣和热烈。当李诚中与周砍刀谈完之后,他终于明白原因到底出在哪儿了,当时周砍刀再次拍着胸脯表完态后,压低声音鬼鬼祟祟笑着对李诚中说:“都头,放心去做!咱们老酉都的弟兄终于立了山头了,大伙儿肯定支持你!”
天!原来他李诚中心里那点小算盘,早就被手下军官们看穿了!他终于明白了军议时大伙儿的表现为什么看上去像是在表决心,那哪儿是像啊,压根儿就是!
说起来,李诚中还是没有完全能够理解这个时代军人的思路,他认为应该藏着掖着不敢提及半个字的那点小心思,其实就是这个时代军人的惯例。通过魏州北撤、平州镇守、榆关奋战,他手下这些老弟兄早已经按照这个时代的惯例逐渐打上了他李诚中的烙印,成为了依附于他的势力。在这个藩镇林立的时代,在这个传承百年的老牌藩镇卢龙军中,同样存在大大小小的山头,他手下这些军官们对于李诚中立山头的作为表现出了极高的热情。他们将以他的前程为前程,以他的荣辱为荣辱。李诚中将来势力越大,他们的成就也就越高,李诚中将来若是没有起色,他们的前途则一样暗淡无光。这种关系就好像周知裕之于刘仁恭,他李诚中之于周知裕一样。
当然,这种“小山头”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立起来的,如果没有当时酉都同为战友的情分,没有北撤的一路艰难,没有平州出镇地方的那种抉择,没有榆关城头的浴血,这种小山头并不能最终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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