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请牢记 ) ( 请牢记 ) (一)其实花子告诉刘新宇的是钱小莉的怪癖——过节和收集礼物。 她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家伙,如果想得到她,夸奖她、收买她,这就是花子语录。刘新宇用整整两个月时间和百分之八十和超市内衣着暴露的女子之外,没有什么能让他们的瞳孔扩大,耳聪目明的女人发现了这一点,当身旁的男人把目光集中在其他女子身上超过三秒后,她们会用手指在男人的腋下狠狠一掐。这时,钱小莉已经开始捏第二袋饼干,刘新宇一把拉住他,同时从架子上拽下几袋饼干丢进购物车中,钱小莉挣开他的手:“你干嘛?!”刘新宇想了想:“多买点回去,让你捏个够!反正捏碎了也不糟蹋东西,我留着冲饼干粥喝。”钱小莉瞪了他数秒后突然妩媚地笑了:“这也算礼物么?”的确,花子离开已经有两个多月时间,在这几十天内,刘新宇一直在挖空心思地思考和回想花子说过的话。花子说钱小莉需要的是男人,这就是说,钱小莉还不是个彻底的LES,至少她不会真的和一位女性结婚,并领养一个孩子,那么,该怎样把这个丫头领入正常的轨道,这绝对是一个技术含量很高的任务。所以,他试着按照花子的建议送给钱小莉一些所谓的礼物,但由于不得要领,他看不到钱小莉对某件“礼物”表示满意的表情,大学三年没有教会他送何种礼物能够讨得女孩的欢心,他也因此有了“大学是荒废人生”的感慨,听到钱小莉这一问,他只好说:“算是吧。”“那……你告诉我今天是什么节。”钱小莉的笑容里满是嘲弄。刘新宇语塞。花子说得真真切切,钱小莉喜欢节日的礼物,因为这样才不至于使索要礼物的行为师出无名,尽管这次她没有索要,只不过是为了让她开心的手段而已。他想了半天,总算找到了一个还不算牵强的理由:“今天是芒种。”“芒种?”“对,芒种快乐。”芒种,其实算不得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节日,这只是中国传统中的一个节气罢了。都市中的人们习惯了在情人节、圣诞节等林林总总舶来的节日里疯狂,却很少能记得这个日子。但刘新宇记得很清楚,小时候每到了这几天,母亲会在炉灶前给全家人准备饭菜,乡村小学也放了假,虽然在抢收麦子的过程中帮不上什么忙,但男性小学生无疑已经形成了农户劳动力的原始形态,那时,少年刘新宇常常不服气,为什么在收麦子时大人可以用大刀,象他这样小孩子和邻居家的女性成员只能使用那柄单薄的镰刀。父亲紧勒在肩上的那一架大刀完全就是梦境中战场上将领使用的利器,区别在于,刀锋掠过的地方,梦里是血肉模糊的肢体,父亲脚下则是一大片倾倒的麦子;同样是一架大刀,梦里的使用者是威风凛凛的上将军,麦地上站着的是紧咬着牙关的庄稼汉。傍晚时分,成片倒在地上的麦子已经被女人们捆扎得整整齐齐,全部堆在三叔伯家的手扶拖拉机上,原本看起来很庞大的车厢堆上了如山的麦子,只能使这辆爆叫着的机器消瘦了许多,少年刘新宇跟在拖拉机后面,满心向往地看着丢在麦垛上的那架大刀。这样的向往一直延续到他成年后第一次看西部电影,银幕上提着手枪、叼着雪茄的牛仔形象一下子超越了梦境中的国产上将军,至少用一把快刀割掉敌人首级是需要力气的,但若换用手枪会快捷并省力的多。两个人在离住处不远的小吃摊上吃东西,听完刘新宇关于芒种这个概念的解释,钱小莉的情绪又低沉下去,她掏出一袋饼干来很仔细地捏着,此时刘新宇正在专心地对付一碗面条,听到了饼干被粉碎的怪声就抬起来,满脸无辜,仿佛钱小莉手里捏的不是饼干,而是他的骨骼。钱小莉捏了一会儿,表情变得忧伤起来,她仰起头看着夜空。夏天就快过去,在秋雨到来之前,夏夜的天又高又蓝,即使没有月光,由黑和蓝组成的天空展现出一种很特别的颜色,大概是雨就快来了,星和月不知躲到何处,暗蓝色的天际象是一池水,被书法家投进一支蘸饱了墨的毛笔,墨色渐渐润开,黑色终于占据了整个天空;一点星光飞快地划过,消失在黑色中。凝重的表情吓住了刘新宇,大概是看惯了她“凶恶”或笑里藏刀的嘴脸,刘新宇受不了她此时的状态,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放下那碗面条后,他坐在那里很尴尬的搓着手。钱小莉低下头来,刘新宇看到了她脸上的泪光,就惊慌地问道:“你怎么了?”“花子……大概走了。”“她不是早就走了么?”刘新宇没听懂。脱出而出的一句话形成的恶果是刘新宇无法想象的,钱小莉飞快地跳起来,在不到,被淋巴癌折磨得痛不欲生的花子和同样忧伤的钱小莉聊过很多自己的故事,如果说这是爱,不如将之称为由女人的母性衍生出来的同情。永远也学不会婉转的美国大夫直截了当地告诉花子,她还有两个月时间,所以她们立刻决定了在这剩下不多的时间内,做完一对同性夫妻应该做的一切。钱小莉讲述了什么,刘新宇几乎完全没有听到,他安静地看着她,这个低着头、拨弄着手指的女孩喋喋不休地说着,过渡到伤感的情节时,她蹙着眉,眉眼拧作一处;大约女孩与女孩之间的爱恋也有着温馨的一幕,说到这里,眉头便舒展开来;垂下的刘海影响到长长的睫毛翻飞时,她会轻盈地甩一甩头,发间的香气如晨雾般荡起,这气息、这动作,都不象是来自一个女孩的“丈夫”,而还原为动人的女友,令刘新宇沉醉。或许是感受到那烫人的眼神,钱小莉抬起头来,凶光乍现:“看什么看!”偷窥的举动被当场活捉,刘新宇干笑,竟又说了一句蠢话:“原来你有六层眼皮呢。”钱小莉大怒:“滚……”刘新宇躲开了她丢过来的卡通抱枕,差不多要笑出声来,又急忙忍住了:“我去搞东西给你吃,刘师傅独创,香哦!”所谓的香东西其实就是饼干粥,也许是晚餐真的没有吃饱,或是心结一吐为快的原因,这杯用捏碎的饼干泡出来的玩意儿使钱小莉胃口大开,不免夸赞了一句:“原来你会做饭,看来以后的伙食不用我一个人动手了。”逗女孩开心往往会让男人找到来之不易的成就感,转悲为喜的钱小莉在她的卧室吃饼干粥,刘新宇在自己的被窝里喜不自禁,钱小莉回归女性状态的样子是非常可爱的,他努力回想着,今天夜里还会梦到那些血淋淋的汉朝故事么?刘新宇在空气中挥了挥手,大概是想通过这下意识的动作,驱走困扰他多年的恶梦,让钱小莉那双有着六层眼皮儿的笑脸占据自己的梦吧!(二)被惊马撞倒的是个年轻女子,黑暗中刘宽看不清她的模样,只知道勉强可以感受到她的呼吸,应该还没有生命之忧;深居王府的生活没有令刘宽惹上什么乱子,所以今天他有些惊慌了,他四处看了看,心里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把刘句轰走。刚刚从马背上摔落时带给他的疼痛犹在,膝盖处大概受了伤,他无法久立,只好在那女子的旁边坐了下来。这就是闯了祸吧?酒已是彻底醒了,刘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好呆呆地看着卧在地上的女子。大约适应了黑暗,他看到那个雪白的人儿抽搐了一下,伴着轻声的呻吟,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刘宽迅速在意识深处思索了一下,立即决定不能伸出手去扶她了。女子站起身时有点踉跄,当她发现坐在地上的刘宽时吃了一惊:“你是谁?”刘宽扶着旁边的墙也站将起来,膝上的创伤被拉扯得痛了,他吸了一凉气,抬起手指指远处:“那畜生摔了我又撞了你,我要杀了它!”女子转头看了看身后,那里除了黑暗之外一无所有,面前这个象乞丐一样的人应该摔傻了吧?她几乎要笑时,又急忙蹲下身子在地上摸索着,终于拾起一块陶片,就叹了口气:“仅剩的水盆还是摔碎了。”语气中仿佛有责备的成份,第一次闯祸的刘宽感到无地自容,他捏了捏鞶囊,但那仍是空空的,没有金饼或银饼,情急中,他解下了腰间那条镶着玉銙的革带:“这个拿去!”那女子又是一惊。面前这位披头散发如乞儿一般形貌的家伙竟然有着这样的物事!玉銙在黑暗中发散着乳白色的光芒,十数块玉銙呢!无论是其中的哪一块,都可以换来堆满整条街的水盆,而他却好象甩掉几根头发似的从容,莫非他真的是个傻子么?女子向后退了几步:“不不,一只水盆罢了。”“拿着罢!”刘宽向前逼进,手中的革带始终不肯放下。夜来的黑暗中,两个着对峙着。刘宽挡住了女子归家的路,女子四处瞄了瞄,无论是从哪个角落逃走都不行,尤其是面前这个男人肋下的剑让她从心底冒出阵阵寒意,她慌乱着。坠马不仅带了疼痛,也令刘宽感到眩晕,特别是处在这种对立无言的尴尬中时,他浑身都不自在,终于发现自己就快支持不住了,便把那条革带往女子怀中一塞,绕过女子就大步离去,酒、疼痛、头晕,都让他想要立刻躺到床上去,然而对于很少夜行的他来说,黑暗中的平民区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刘宽根本不清楚,未走几步,他就一头撞上了前方某一片低矮的墙,还没有来得及哎哟一声,就急忙昏倒了。是夜,济北王府大乱。济北王夜不归宿,老仆刘句难免不被老王后申斥,王府卫队的甲士们也只好跟着刘句在城内外四处找寻。特别是那匹昏头昏脑的马儿独自回来,刘句慌张不已:灾后的济北国早就匪患横行,主子那单薄的身体当然不足以应对强人。所以,刘句把睡梦中的国相也叫了起来,都城的各个官衙灯火通明,在这个地界上把国君丢了,这可是多少颗人头落地的大事。那妇人的交领襦裙虽不是什么上好料子,看上去倒也整洁;而若往脸上看,很难想象她就是芮儿、被马撞倒的那个女子的母亲,如果说她们是姐妹必定有很多人相信。妇人的脸上很光洁,看不出任何岁月的痕迹,尽管这个年代女人会早早地出嫁、早早地生育,但女儿已是及笄之年,母亲多少该有些老态的,而她却满面青春;尤其令人惊异的是,她并不象是勉强度日的普通民妇那样的憔悴,无论目光还是神色,都充满着高贵的气息。醒来的刘宽在心底慨叹着。此时,龚姬与东方芮仍然跪在榻前,刘宽只好放弃了对这间简陋房屋的观察,急急地让母女二人起身。龚姬则捧过一只漆盘:“请大王收下这条革带。”那条革盘很整齐地摆在盘中,刘宽并没有接过来,而是缓缓地说:“是我撞倒了你的女儿,摔破了你家的东西,还在这里打扰了一夜,当然要给钱的,这条带子、算是补偿吧。”龚姬不作声,默默地把漆盘举过头顶。这却更不象是民妇的作派了,这个女人的气质、举手头足之间的仪态,当然还有那只虽然陈旧但一眼可辨质地的漆盘,都让刘宽感到疑惑。他很快意识到不收回革带,只会让母女二人久跪,只好伸出手去抓过那条革带,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了良久才说道:“你们……都起来吧。”二人款款地起身后,接下来的问话更让刘宽吃惊,面前这个妇人居然是一位巫师!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指的是天下大计无非巫术与战争,老祖黄帝与蚩尤的战争其实也就是巫师之战,而大汉开国以来的战争也起于巫术。时至今日,无论北拒匈奴,还是南平叛乱,皇帝用兵之前也是要占卜的,有德行的巫师甚至地位远胜于谋臣和良将。这样看来,轻而易举地知晓自己的身份,不过是面前这位女巫的小小手段罢了。刘宽笑了笑:“你会占卜么?”龚姬低着头说:“大王,占与卜是我们必修的。”“哦!”刘宽又问:“那你看我们济北国何时能有雨?”“大王此问并无诚意。”“什么?”龚姬的回答出乎刘宽的意料,他甚至不快起来:“济北久旱,国君与臣民一概仰盼落雨,天无雨则民无食,自夏以来,已经有数位巫师乞雨无果被有司惩罚,怎么就是我没有诚意呢?”龚姬说道:“巫师虽必修占卜,但如天之堕陨,石料可垒筑、可工器,巫师也是一样,各工一技,有主卜、主祝之分,乞雨是主祝巫师的本分,且高下不同,历次乞雨我是知道的,大王让主卜巫师去做祝祷的事,无异于令刽屠纺织;何况乞雨大礼繁冗非常,大王连祭祀礼器都没有备齐,凭那几个庸庸之辈当然求不来雨。”一番话说得刘宽半晌无声,他想了想才问道:“你会乞雨么?”“不会。”刘宽有些失望:“那,你认识会乞雨的巫师么?”龚姬笑着说:“据我所知,济北国无人会乞雨。”刘句急得五脏俱裂时,却意外地看到了心事重重的刘宽,他恹恹地走着,全然不顾那些擦肩而过的人们,被甲士驱赶的人们的惊叫声也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脚步。直到甲士们挡住人群并把他围作一圈时,刘宽才抬头看了看面前那位苍老的仆人。其实刘宽已经不关心济王国的天空是否能够被那些自命不凡的巫师们求来几场大雨,女巫和女巫的女儿自他醒来后的行为令他非常感兴趣,至少从龚姬的言谈及举止来看,似乎不是一个普通巫师的表现,应该说那明明是来自官宦之家的作派,小心而华贵。由此,他不得不去思考龚姬嘴里那位“芮儿”的出身了,大汉朝的天下,东方氏并不是大户,刘宽所知道的东方族人不外乎两位,一位是辅侍皇帝的东方朔,另一位就是东方崎。一个是只会在朝堂上插科打诨、如同戏子模样紧随皇帝左右的侍郎,凭那厮的玩世不恭不会调教出怎样的门风来;一个是老迈且子嗣成群的济北国国相,就算再不济,东方崎的家人也不会沦落到女巫的份上吧?还是这个东方芮,尽管夜来之际没有看清楚模样,但是刘宽从昏厥中醒来时,第一眼看到东方芮的时候,心中立刻有了似曾相识的感觉,之前,自己必定是见过她的!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刘宽拍了拍脑袋。刘句走到近前来:“大王,回府吧。”昨日大醉、长街坠马,又在民房的墙上撞了头,此时思路仍不清晰,索性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丢在一边。刘宽伸出一只手去:“给我几个金饼吧。”“几个?!”刘句一惊。无论金饼还是银饼,都不是在民间可以流通的货币,换句话说,金饼与银饼是皇家的气派,若要拿到市面去花销,一枚金饼能够兑换成的小钱足以吓死一群小民。但是济王国的一切都属于这个年轻人,以下人的身份当然不能过问主子的事情,所以刘句从口袋里掏出了四枚小金饼递上:“大王,若是采买些物事,我去便是。”刘宽坚持着摆摆手:“你知道哪里卖陶盆么?”国君一夜未归,时近正午终于在街头巧遇,却要去买陶盆这种王府根本不入眼的东西,刘句忍不住的想笑,仍不敢笑出来,就指了指街角的一爿小店,随后再次被刘宽驱走了。但前行不远,刘句复又回头,急忙跟上了正向小店走去的刘宽:如果让他就这样去了,明天整个济北国都会漫延着关于那家陶皿铺子的奇遇——某个疯子用可以买下整条街的金饼去换了一个浑不起眼的破陶盆。(三)又是一个周末。在梦里见识了济北国国君的骑术,刘新宇差点笑醒,在他的潜意识中,最完美的骑士当然就是西部电影里的牛仔,浑身上下透着豪迈的倜傥,而决不会象那个披头散发的书生,不仅差点把自己摔成肉饼,还搭上了路人甲。但是真正令他惊醒的原因是来自隔壁卧室的哭声,起初是完全不会引起注意的、低声的啜泣,随后就逐渐放肆起来,原本可以清晰地听到枕边那枚怀表在嘀嗒着指向凌晨四点整,这个时间内,任何声音都具有极强的穿透力,很快刺破了由空心砖垒砌的墙,由小渐大的哭声好象挂在墙上的一幅摇摇欲坠的装饰画,在墙面悉悉梭梭地一番挣扎之后,就下定了决心,猛地掉落下来,砸醒了躺在下方的刘新宇。没顾得上擦掉满脸倦意,刘新宇冲进了钱小莉的卧室,钱小莉正蜷缩在那只大狗熊的怀抱中,听到他急促的脚步声也并没有什么动作,仍然抱紧自己的膝盖肆无忌惮地哭着。刚想问一句什么,刘新宇就看到了掉在地上的笔记本电脑,他走过去把电脑拾起来,屏幕上有一块石碑的图片,石碑的正中是一张长发女子的照片,刘新宇认识她,照片下方正是属于花子的姓名:晏花花之墓。刘新宇点开了花子的网上纪念馆,留言页面已经长达十数页,就在十几分钟前,钱小莉在这里留下了自己的足迹:Flohappythatyoubroughtthehappytome,andsadforyourleaving,hopeyouarestillhappyequallyatmysideintheparadise.Lily(花子,我为了你带给我的快乐而快乐,为了你的离去而悲伤,希望你在天堂仍如在我身边一样快乐。莉。)页面上方是花子的生卒日期,刘新宇喃喃地念道:生于1984年11月7日,卒于2009年9月22日。泣不成声的钱小莉在角落里忽然说道:“医生说她只能活两个月,可是她撑了半年。”几个月前谈笑风声并把刘新宇拷问得汗流浃背的花子就这样走了,刘新宇发现自己已经受到了钱小莉此时情绪的感染,虽然不至于流泪,却也是心乱如麻,他只好低低地说:“那是因为有你吧?”刘新宇本想安慰她,但在心慌意乱中的随口一句只起到了泪腺兴奋剂作用,钱小莉很快从大狗熊的怀中软软地滑下来,哭声越来越大,由刚才的抽泣转化为几近歇斯底里的嚎叫;手足无措的刘新宇坐在床边,扭过头来无助地看着她,此时他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钱小莉不仅长了六层眼皮儿,还有着混血儿才会拥有的那种高高的眉弓和随之下陷的眼眶,这样的零件显然不适合躺着哭泣——她躺在那里,大概是刘新宇进来之后摁亮的灯光有些刺眼,她用手掌挡在额头上,却挡不住额头下方的两汪泉水。既然称之为泉水,理由只有一个,从眼角沁出来的泪无法顺利地分流,而是完整地盛纳在了她的眼眶里,终于越聚越多,泉眼变成了池塘,随着她抽泣的节奏,池塘里并不平静的水面溢了出来,顺着她的颧骨一路流下,这自然是不能用“滴”来作为量词的。刘新宇第一次见到如河流般的泪,受到环境影响竟不能叹为观止地感慨,心里反而有了别的念头,那就是一向强势的钱小莉在这样的夜晚忽然小女人起来了,这是相识几个月来极为罕见的,于是他默不作声地看着、不不,应该用观赏来形容,这个很“man”的家伙总算有了“an”的嘴脸,尽管这一幕发生在密友病逝之后,一个哀伤的女人!注意!这才是女人!而不是女人的老公。钱小莉孤独地哭了一会儿,或许是眼球被长时间浸泡在充满盐份的泪水中造成了不适,她缓缓地坐了起来,接近崩堤的池塘悄无声息的泄洪,立刻灌溉了她脸上的所有毛孔。她随手抹了一把,又转过身去摸纸巾盒,然而那只盒子早已空了,她转向刘新宇的时候垂着眼皮,伸出了一只手。刘新宇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但该死的手竟又不自觉地伸向了前胸,只到触及全棉的内衣时才想起此时是凌晨四点,很少有人在这个时候仍然着西服系领带,但这个愚蠢的动作却把满面泪光的钱小莉逗笑了。笑容一闪即逝,因为此时此刻花子应该还没有走远,或许就在不远处一个人们看不到的地方浮游,濒死的鲨鱼也会在生命即将休止的时候回到熟悉的地方再看上一眼,作为花子的朋友,不能让花子看到自己的笑脸,至少相信魂灵的刘新宇是这样想的,但他并不知道钱小莉在这个方面与他有着惊人的一致,直到钱小莉传达了下一个指令:“把窗户打开吧。”“阳台?”“对,整个都打开。”刘新宇顺从地执行了这项指令,尽管立秋刚刚一个月,但凌晨时分的空气已经开始抖擞起早来的凉意,刘新宇打了个寒噤,就急忙退到房间里,在钱小莉的床头调整出一个舒适的坐姿来。一缕风很快钻了进来,衣着单薄的刘新宇立刻发现了这缕风的脸孔——狡黠、调皮、刺骨,他甚至看到,那风在室内幻化成人形,从房间的各个墙角处飞快地转了一圈,最后在床前的穿衣镜前止步,就慢慢地淡化并消逝了。他回头看了看钱小莉,她也在呆呆地看着那面镜子,仿佛在镜前辗转着的真是臭美的花子对镜帖花黄,风离去的时候,她轻轻地叹道:“Mydear……don’tgo……”一句话说得刘新宇象只速冻饺子,从发梢到脚底都透出冰凉,从语言到举止,包括面部表情,钱小莉都象是丧妻的鳏夫,悲伤而绝望。凉过了之后,刘新宇感到心底酸酸的,他想不到自己正在与一位已经死去的女孩争风吃醋,与以往的经历相比,这次的“恋爱”更加无厘头,甚至可以用传奇来表达。但正如钱小莉用表情语言告诉他的那样,花子还没走远,那透明的魂灵刚刚还在天花板上看着床上的刘新宇与钱小莉,这个时候心底可不能恨啊!而且再怎么恨也不能恨刚刚死去的亡灵啊!?刘新宇陷在莫名的左右为难中无法自拔,任凭窗外冒着凉气的黑暗争先恐后地涌进房间,他甚至哆嗦了两秒,仍然没有把心烦意乱抖掉,再次回头的时候,钱小莉脸上的泪已经干了,她看着他,忽然站起身来复又跪到,抱住了刘新宇,嘴里仍是轻声的叹息:“冷……”她的动作很快,几乎可以用得上电光石火来描述,猝不及防的刘新宇张开臂膀,却无法作出下一步的动作,如果复制她的动作,难免有乘人之危吃豆腐的嫌疑,但是两个手在半空中停顿,总归是要累的。他只好说道:“我去关窗户。”放在他肩头的那颗脑袋坚定地摇了摇,勒在后背的力道也随之紧了几分。时间仿佛也停止了,整个城市都在睡眠中,在某小区的某个房间内,吸顶灯孤芳自赏地亮着,男人一脸惊愕和无奈,两只手滑稽地指向空中;女人抱着他,头枕在他的肩上,如熟睡般。这种状态持续了数分钟后,钱小莉才转过头来,刘新宇的内衣领很矮,轻而易举地受到了她鼻息的袭击,痒痒的,但也是暖暖的;他垂下眼皮看了看肩上那颗被头发盖住的脑袋,尽管此时两颗心脏的距离很近,他竟无法感受对方的心跳,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比平时快了许多,尤其是这个时候,她停止了哭泣,室内也就恢复了宁静,他自己怦怦的心跳声显得非常刺耳。刘新宇回忆了一下,此时对付心动过速最简单的方法不外乎深呼吸,所以他张开嘴、吸气,胸肺部迅速膨胀起来,这个举动惊醒了钱小莉,她抬头看了看正在咬牙切齿的刘新宇,又把脑袋搁下,先是左脸,然后右脸、左脸、右脸,这才放开他,并和刘新宇同步完成了一个呼气的动作,还不忘解释道:“这下蹭干净了。”刘新宇一时没回魂:“什么蹭干净了?”钱小莉指了指自己的脸。刘新宇站起身来对仍跪在床上的钱小莉说:“别胡思乱想了,睡吧!”钱小莉竟嫣然一笑,拍拍肚子:“饿了,想吃饼干粥。”由于夜里折腾得很晚,两个人次日都一直睡到中午才起床,刘新宇拒绝了钱小莉关于洗衣服的邀请,这是几个月来与她最为亲密的接触,内衣上满是她的发香,刘新宇舍不得洗。类似的小聪明在这个周末频繁使用,通过数月来的观察,虽然不了解钱小莉背后的故事,但对她的情绪已经有了最基本的掌握,这个丫头在情绪不佳的时候,首先是高频率的进食,再就是令刘新宇头疼的喝酒。果然,秋季的傍晚黑得早,钱小莉并没有做饭,而是换上出门的衣服,敲了敲刘新宇的房门:“懒得做晚饭了,出去吃。”刘新宇问:“吃什么?”“甭管吃什么,反正你的待遇够高了,香烟洋酒桂花妞的侍候。”刘新宇从口袋里摸出烟来晃了晃:“香烟我已经有了,洋酒和桂花妞呢?”钱小莉甩过来一个白眼:“我不是妞?哪家馆子里不卖酒?”刘新宇料到今天这个丫头会产生对酒的需求,自然也想好了对策:“今天不喝酒。”“为什么?”“因为晚饭后要给你准备礼物。”“礼物?今天什么节?”刘新宇故意卖了个关子:“一会儿再告诉你。”在这个城市的中心有一条河,相传在明清时期都是作为护城河使用的,河边的老城墙早已无处寻觅,只剩下河水仍在不息地东流,数年前,河水脏得不成样子,政府把脑袋抓破之后总算想到一个好办法,那就是让这条河美起来,因为很少有人会往光洁如镜的玻璃窗上粘一块嚼过的口香糖,同样,在众目睦睦之下往清澈的河水里倒垃圾也是需要极大勇气的。仲秋、树影、寒月、灯火、波光,今天的护城河已经通过政府的手段成为一个完整的风光带。从晚餐的小店到夜市的步行街,必然要经过这条河,一路上钱小莉始终没有从刘新宇嘴里套出她想要的答案,终于在河滨风光带的一盏路灯下发作了:“你到底想干什么?”“刚刚不是告诉你了嘛,礼物。”“理由?”“节日。”“什么节?”“自己想。”“不知道!”“没关系。”“姓刘的!不说是不是?我不去了!”说着,钱小莉在灯下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刘新宇无奈地摇摇头,也就踱到她身边坐下,钱小莉叫道:“离远点儿!”这一句分贝极高,把刘新宇以及从他们身后走过的路人吓了一跳,那对情侣模样的男女对视,轻声说:“你瞧,谈崩了。”刘新宇起身来到河边。五颜六色的路灯把河水染得花里胡哨,河岸的金丝柳叶子没有完全掉光,看上去名不符实,刘新宇一直认为光秃秃的柳枝在冬风中摆动才象真正的金丝,对此,前女友曾经批判他喜爱颓废的晚年,毕竟那种风摆丝线的光景是以柳叶死亡的代价换来的。他从柳枝上揪下一片已经枯卷的叶子丢进河里,叶片翻滚着落入水中,很快漂走了。“你知不知道?”转过身来,刘新宇远远地对椅子上的钱小莉说:“夏天昼长夜短,到了冬天就是昼短夜长?”钱小莉没好气地说:“傻子都知道!”刘新宇缓缓地走过来:“那你知不知道,一年内只有一天,昼夜时长是完全相同的?”这时,钱小莉才稍稍有了一点兴趣:“你别告诉我就是今天吧?”“说对!”刘新宇微笑着:“就是今天。”“那今天是什么节?长短节?”“秋分。”钱小莉笑得很无奈:“秋分算是什么节嘛?上次芒种,这次秋分,你哪儿淘来这么多老古董?”刘新宇反而收住了笑容,很严肃地说:“其实在我们农户出身的人眼中,传统的二十四节气比那些情人节、愚人节还有圣诞节什么的实际多了,民以食为天嘛,二十四节气与农作物的生长息息相关,不按照节气种粮食,人早就饿死了,到那个时候,你连饼干粥都没得吃。”钱小莉也止住笑:“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歧视农民?”“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你有点歧视节气。”“告诉你,我可不是歧视啊,你看你选的这个日子!我要是在那些礼物上帖个条儿,写上刘新宇于2009年芒种、2009年秋分,多少年之后再拿出来,还不被人笑死?”“放心,留不了多久。走吧。”说着,刘新宇俯下身去,捉住了钱小莉的手。这个动作出乎她的意料,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刘新宇,手上虽然增加了几分抗拒的力气,但还没到殊死搏斗的劲头,就顺从地被刘新宇牵走了,嘴里仍不忘斗争一句:“走就走,干嘛拉着?绑票啊你?”刘新宇回头浅笑:“今天的礼物与你的手有关。”“不会是送我戒指吧?”钱小莉茫然。刘新宇却不作声了。直到被牵进美甲护理中心的大门,钱小莉才如梦方醒,竟笑出声来:“你脑子里整天都想些什么哟。”其实为了面对这个女孩的一笑,刘新宇已经苦思冥想了一整天,从昨夜的表现来看,现任女友并不完全是个“man”,至少在她哭泣的时候,已经把骨子里的“an”品质展露无遗,也就是说,让她回归“an”不是没有可能的,这种历程的第一步就是外观改造。刘新宇注意到,这个酷爱烹调和洗理的丫头手指上长满了肉刺,看上去令人心疼。美甲护理中心位于夜市步行街的正中,大厅里坐满了高低不同、胖瘦各异的时尚女性,染了满头绿毛的美甲师还没来得及向钱小莉推荐,她就回头一边冲刘新宇坏笑一边说:“给我来个不绣钢的,我要挠他!”大厅里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刘新宇耸了耸肩,作恐怖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