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越给自己杯中也倒上一杯浊酒,自顾自尝了一口,才吐出十个字:“粮米可生酒,饥民当做工。 ”
陆达笑着摇了摇头:“饥民连饭都吃不饱……”说道这里他话声一滞,抬眼看了陈越一眼,皱眉沉吟着没有说下去。
陈越接着说道:“历来荒年为祸最重之事皆非粮米,而是因粮米不足引发民乱,乃至瘟疫、盗寇。若在城外设营,区画投散安置其中,着人以乡中里正之制每百十人划为一处善加约束,则民心可以稍定;污物积秽易引病邪入体,当每日着人清理,饭冷不得食,水凉不得饮,每有得病者悉以另辟之营隔离,则疫病可以稍去;再配以工役发给粮米,耗尽壮年力气,总不至再出大乱。”
徐恪这时候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尚文说的是以工代赈?此法倒是与希文公先前所想颇为相似,只是多了设营清秽的想法,不知会不会有些效果,之前我们也议过以工代赈之事,但终究还是碍于钱粮啊。”
此时的官治通常都与当地的乡绅宿老结合在一起,每每有大事当地的父母官都会招来德高望重或者家世豪阔的人来商议,徐恪与陆达本就与范仲淹私谊甚好,又都是为官之后致仕回家的老人,背景声望都足够,自然会被拉去议事。
范仲淹在交谈中便透露出“以工代赈”的想法,这件事在后世看着简单,但在当时也算是了不得的创举,也不知是不是受富弼青州赈灾募流民为兵的启发,毕竟之前赈灾的旧例都是打开常平仓放粮了事的多。先前徐恪、陆达与陈越交谈是没有一个少年儿郎也能想出这个办法来,是以此时才反应过来。
陈越却郁闷地拍了拍额头,没想到以工代赈的事情范仲淹也想到了,还是没有出成风头,虽然他从未怀疑古人的智力与能力,但拥有多出千年见识的他平时总会自视更高些,结果“难民营”、“以工代赈”这两个最中心的想法都已有人捷足先登。让他不由得有些苦恼。
“原来范公也有此意,倒是我献丑了。至于钱粮一事倒是好说些,杭州历来为江南重镇。就算这些年所耗甚多,总也能有不少粮米存着,其实若非粮行涨价,百姓争抢购粮。总能撑过眼下,等到京中调粮过来事情便好办的多了。”
文福记酿造高度白酒以及西子楼即将开张,对粮米一行自然会有些关注,但是陈越也仅仅能从手上得到的消息来推测,不动声色的拿刚才的话试探一番。
徐恪没有听出陈越话中试探之意。以为他是从自家祖父那里听来的消息,说道:“陈溪山倒是什么都与你说,若是粮行能敞开放粮,杭州城内当是不成问题,再将常平仓的余粮拿去赈济外来的饥民,总能撑到朝中赈灾的钱粮过来。”
“但如今还好说,等过些时日天暖之后,附近州县的灾民涌到杭州。粮行米商能做那不偷腥的猫?怕是如今已经在商量着囤积居奇了罢。”陆达将筷子在桌面上顿了顿。皱眉说道。
“囤积粮米便是有粮有米,要打开他们的口袋也未必是难事,另外再召集城内富户派捐,眼下之事便不难了。”
“谈何容易,先前早已使人去查过,几大粮商明面上的存粮只有三四万石。如今的情形半个月都不够,定然是有人私藏了粮米。但便是着人去封了他们的铺子也是于事无补,他们又岂会让人找到把柄。一着不慎反而会让杭州粮价再涨上一段……”徐恪感叹一句,忽而眼睛一亮:“莫非尚文有办法?”
“派捐一事倒是好办,无非造势两字,偌大的杭州城,难道还找不出几个愿意拿钱粮换名声的大头来?我看那玉牌便可以好好的用一用嘛。”陈越好不容易将话题终于转到玉牌上,却步好就此多说,免得太过明显,又端起杯子喝了口酒,悠然说道:“至于如何让粮商自己把米吐出来,倒是麻烦许多,却也不是没有办法……”
陈越走出范府门前的酒楼,前来迎送玉牌的西子楼工役已经散去,范仲淹的家宅周围算的上清冷,平日里除了上范府拜访的客人,人流并不密集。刚刚来的这家酒楼估计也就是做做范府的生意,前来拜遏范仲淹的人大多都只能在门前递上拜帖都hòu借鉴,浙西一路之长,想必想要来碰碰运气的人也能支持的起这家酒楼的日常开支。
走出巷道,再转过一条街,街市的喧嚣吵闹就陡然传入耳中,杭州的繁华富庶此时正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下,只是普通的百姓除了抱怨两声粮价的上涨之外还并无所觉,一切都如原先一般一派盛世景象。
陈越叹了口气,之前他也不过是有些猜测罢了,毕竟只是一个不足二十的少年,就算拿出几首让人惊艳的诗词,也不会有了解内情的人去告诉他实情,刚才一番交谈,没想到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
路过文福记时,陈越将罗良叫了出来,让他陪着自己一起回到陈家。
罗良虽然不知道东主找自己什么事,但看到陈越的眉宇间有一抹凝重代替了往日一贯的风轻云淡,也知道是有重要的事情找他吩咐,便跟在后面不再多言,一路随他走到陈家的院子里。
回到房冇中之后,陈越又让纤儿去喊陈奇过来。他是准备将文福记近日的获利都拿出来去外面购粮,这件事情想必范仲淹等人都已找人在做了,只是顾及民心没有让外界知道,现在出去购粮,等粮食运到也至少要一个月之后,待饥荒真正爆发开来,朝廷才会拨粮下来,这批粮食能早到一些。
文福记的获利加上拿西子楼作抵,统共能买到的粮食也不可能超过一万石,还要扣去路上车马运费,真正买到的粮食就更少了。与杭州的百万人口比较起来不过杯水车薪,当然这些粮米他自有其他用处,总要撬开粮商的指缝才有可能解决眼下的事情。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陈越并没有以天下为己任那么广阔的胸怀,但身边的人有难他还是愿意搭一把手的,况且此事对他来说也不是一个赔本的买卖。事成之后能在士林上层赚得不低的名声不说,西子楼以及玉牌的影响力也几乎可以说是一蹴而就。节省了大量造势积累的时间,而且就算粮米到时候是平价卖出,相比之下也是有不少的赚头的。
罗良到陈越手下已有两个月的时间,期间耳濡目染加上陈越的亲自教授有不小的长进,作为文福记的现任掌柜。也有了一点人脉声望,但要他去做这件事还远远不够。
陈越自己不愿出面,那让陈奇来做就最好不过,虽然他各方各面都还远未成熟,处事上甚至比罗良还有不如,但好歹是杭州凤凰巷陈家的子弟,扯着虎皮做大旗,有这天然的优势办起事情来也要比罗良方便许多。而且陈奇在文福记也有一成的份子。让他参与也不虞其他。再加上罗良的辅助,总不会将事情办的太难看。
等了一刻钟的光景,纤儿又独自跑了回来,气鼓鼓地说道:“明明看到七哥儿在家中闲逛,跟他说少爷请他过来时却又推说要回去读书,再三相邀就是不肯过来。”
陈越拍了拍额头。这陈奇怕是以为自己又要他“担责”了,自从还了那三贯钱。还久一次也没敢来自己这边过,不过这次倒确实是要他担些责任。无奈站起身要亲自去找陈奇,又转身对罗良道:“罗哥儿跟纤儿去取一百贯钱,随我一起去找七哥。”陈越当初受伤刚醒来的时候家中安排了纤儿来服侍他,自是觉得女子细心,后来陈越用的惯了便没有再安排书僮小生过来,陈越也觉得没有必要,不过这时候要搬重物,一个女子就使不上劲了,还是要罗良去帮忙。
陈越让两人去取钱物,自己独自先来到陈奇的院中。在院门外停留片刻,见院中并没有什么声音,就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刚刚走进院中,陈奇的房里立刻传出朗朗的读书声,陈越摇头笑了笑,这位堂弟的演技也实在太差了一点,不说突然而起的读书声,就算要读也不要拿起《大学》的第一章就念吧,倒是让他想起前世每次父母过来屏幕上都是桌面的笑话。
“七哥,莫演戏了,还不快出来。”陈越也懒得跟他嚼舌,直接戳破道。
“啊,是五哥来了,失礼失礼”,陈奇装作一脸惊讶的探出窗户看了一眼,然后打开房门走出来,脸上却是埋怨的神色,“五哥如何说我在演戏?”
“我在外面时一点声响都没有,偏偏我进来才开始读书,还不是在演戏?”陈越笑着拍了拍陈奇的肩膀,“若是我,干脆就装作念书,还要读出来作那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事作甚?”
陈奇哂笑一声,腆着脸道:“五哥说的是。”也不问陈越来找他什么事,让对方先开口自己也能主动一些。
陈越见他能沉得住气,咳嗽了一声道:“七哥在我那酒坊里可是有一成份子的,如今可还想要?”
陈奇一听就变了脸色,心想这个五哥果然还是要来坑自己,果断地挥了挥手:“五哥说的哪里话,你要做些什么事情,自家兄弟出点钱还好意思要求其他?那一成也不要了,全当助五哥一臂之力,若是今后五哥飞黄腾达念着我的好便是。”
“当真不要?”
“自当一诺千金,从今往后那酒坊便与我无关,若他日我再来纠缠不清,我便叫你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