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不是让玄烨最烦恼的事,让他最烦恼的,是一到夏天,南方又发大水了。云贵高原上大水一来,灾民数以万计,打仗就已经让他很头疼了,现在还要想办法赈灾,更头疼。
眼看着原本胜利在望的战局因为天灾再起变化,玄烨眉头紧锁。这天,赫舍里躺在摇椅上百无聊赖剥指甲,却见他愁眉苦脸地走进来,吩咐宫人扶她起身,亲手端着凉透的茶水上前:“外头太阳大,喝杯茶降降暑气。”
玄烨伸手接过,打开盖子刚想喝,心事一来,放下杯子叹了口气。赫舍里见状挥退了宫人,在他手边坐下:“皇上有心事?”
“还不就是那几件事!”玄烨不耐烦地说了一句。赫舍里笑笑:“原来皇上遇到了许多麻烦,都搅合到一起了,怪不得唉声叹气呢!
今儿早上,您一走,淑慧姑姑来过了。她说,祖母的状况愈发的不好了。整宿整宿地不睡觉,拉着姑姑说话,说的还都是丧气话。姑姑觉着这一回,祖母大约是感觉到了。”
“久病的人,总爱胡思『乱』想。别说祖母了,我看你每日在屋里,也是向东想西的,先顾好你自己吧。”提到祖母,玄烨的心上又是一抽,眉头皱得更紧了。
“臣妾如今这样,只能躲在这里吃喝睡,帮不到皇上什么忙,也不能替皇上侍奉祖母,每每见皇上在臣妾面前『露』出愁容,臣妾就会很难过。”说着话,真的声音也低了,头也低了。
自己被困在这里,都快长蘑菇了,心情巨不爽。偏偏每次想说点儿什么,都被玄烨驳回。什么叫管好你自己就行了?我不在这里,眼不见心不烦。我在这里,我看见了,我就心烦。有本事别在我面前摆出一张苦瓜脸!
这阵子。在玄烨的纵容下。赫舍里的脾气见长,一有不如意,不管对象是谁,她就发脾气。现在玄烨有让她管好自己,她顿时就火了,装委屈只是前奏而已。[] 盛世为后447
玄烨听见她说难过,侧过脸面对她:“你又来了,又想什么呢!不是告诉你了么,江南大水,我烦这个呢!你又说起祖母的事。哎……”
“都是臣妾不好……”说着话,某人眼圈儿红了。被埋汰了,被指责了,被唾弃了!“得,我说什么了我又!”无奈的玄烨一仰头靠在椅背上,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一副不堪重负的『摸』样。
“皇上还没想到妥善的办法么?百姓们还等着皇上的皇恩浩『荡』,等着朝廷鞥给他们一条活路呢!”赫舍里如是说。“我想给他们活路。可他们必须先给我活路啊!”玄烨恨声道。
“三藩余孽虎视眈眈,战事至今未能获得完胜,朝廷哪儿有余力赈灾,你说得倒是轻巧!”玄烨有些不满,妻子想来是在畅春园里关太久了,和外界脱节了,说出来的话这么想当然。
“皇上和朝廷没有余力赈灾,但耿精忠尚可喜他们有啊!三藩的王府产业,私库私藏那是富可敌国。皇上大可以慷他人之慨。”赫舍里如是说,打土豪分田地,不是咱们游击队的老路子么?这个时候因当一老百姓的意愿为先。
“我倒是想呢!”玄烨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想要抢三藩的东西,你得先把他们打服了消灭了才行吧?哪儿有直接跳进下一步去的?”
“老百姓们在吴三桂耿精忠他们手里,可是吃足了苦头的,吴三桂统治云南为自己的国,用人唯亲。这一批地方官焉有好的?定都是朱白地之流。皇上啊,这次天灾分明可以是皇上的机会。”
“臣妾承认,是臣妾想得简单直接了。可臣妾也想战争早早地结束,百姓们能早日过上休养生息的日子,国家能早点儿进入恢复期。皇上也希望那样的,不是么?”
“你啊你,做事情和说话完全是不一样的路子。说话云山雾罩,做起事情来却是一如既往的简单直接,就一根筋!”玄烨毫不留情地啐了她一口:“要是事事都是你想得这般容易,我还要军机处干什么?”
赫舍里脸一红,刚想反驳,一瞬间又啼笑皆非了。这小孩,什么时候开始长脑子了?会说这些大道理还埋汰自己了?真是意外啊!虽然听他说的,都是空话,但赫舍里并没有生气,更没有反驳他,反而是被他逗乐了。
“是了,臣妾想当然了。所幸皇上不会以臣妾的意见为意见,权当臣妾是给皇上讲了个笑话吧!”说到这里,她自己先笑了出来:“皇上觉得好笑么?”
“一点儿都不好笑!”玄烨嘴上说着,面部表情却松弛了下来:“亏得你不是男孩子,不掌权,你要是掌权,一个不高兴就打仗,两个不高兴会杀人,整个一暴君!”
“合着臣妾在皇上心中,是这么一个蛇蝎心肠的女人。”这回,赫舍里是真脸红了:“皇上以仁孝治国,可眼下是战争时期,皇上忘了宋襄公“仁义之师”的悲剧了么?”
“你想哪儿去了……”玄烨白了她一眼,顺手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乖,耐心一点儿,我会解决好的。别让肚子那小子,影响你太深,放松些。”
“皇上……”赫舍里不慢地嘟哝了一句:“臣妾才不相信皇上只会一味光明正大地和叛军较量呢!”“那是自然,对付跳梁小丑,哪能用正人君子的手段。”玄烨笑眯眯地:“就快结束了,相信我。”[] 盛世为后447
“臣妾一直都是最相信皇上的。”赫舍里把手抽出来:“只是皇上云贵高原地域偏僻,车马难行,打下来难,未来治理更难,那是个政令无法通达的地方。”
“都说没有远虑必有近忧,怪不得你最近闲得舒服呢!”玄烨似笑非笑地调侃老婆,爱怜地抬手拽了拽她的头发:“我让你留在这里陪着我,就是不要你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胡思『乱』想不踏实,没曾想,你在我身边,也这么不踏实。”
“臣妾……”赫舍里低头犹豫,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整理了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似乎皇上在和不在,臣妾都一样担心。皇上在。臣妾想得更多些。”
“为什么?”玄烨侧过身,和她面对面,改用双手握着她的手:“是我的原因吗?”赫舍里低下头,不与他对视。她决定乘着这个机会对他好好坦白一次。
“臣妾一直都在担心,和皇上有关的,所有的事。现在皇上已经能够坚定自己的想法,并不像以前那样容易迟疑,犹豫。似乎是因为皇上把那些迟疑和犹豫都传染给臣妾了。”
“怎么会!”玄烨啼笑皆非:“在我眼中,我的皇后是比我更果决,更直接。更勇敢的人。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断提醒自己。不能让八旗『逼』宫的事情再发生,把你一个人扔下的事情,不能再发生了。”
“臣妾不勇敢,不果决,更不坚强。皇上不提,臣妾都不会再去回想,皇上一直以为臣妾是答应了祖母什么条件。所以才做出交泰殿听政的事情来。其实,不是这样的。”
想起那段辛酸的日子,赫舍里眼眶微红:“当时的情势,如果是皇上出面,来做臣妾做的那些事,效果一定都是反过来的,主子问奴才借饷,岂有此理。
借饷完了之后,还要用爵位来还。这种事情,怎么能让皇上来做?宗亲们会戳皇上的脊梁骨的,一定不可以。即便这个法子是见效最快的,皇上也不会用它。
所以,臣妾才斗胆求了祖母,把皇上带出紫禁城。是臣妾想当然地认为这是解决问题最有效的办法……”说到这里,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往事不堪回首,太皇太后只是提醒她不要袖手旁观,真正想出借饷和卖官法子的人是她自己,不是谁把刀架在她脖子上『逼』着她的。
此时此刻,赫舍里心里没来由地被委屈占满了。我到底做了什么?穿来之后的这二十几年我都做了什么?其实没有剧本,没有人规定剧情一定要发展成今天这个样子。
“好了,好了,别哭了。都过去了……”一边把泪人儿融入怀中,一边小声安抚:“都是我不好,提起那些往事,过去了,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不要再想了……”
赫舍里越想越伤心,索『性』闭上眼,双手抓着玄烨胸前的衣服,一个劲儿地流泪,从哽咽到呜咽,怎么都收不住。
玄烨无法,只能拥着她,静静等待她的情绪稳定下来。虽然知道是因为她怀孕了,情绪波动才会这么大。怀承瑞的时候也曾发生过扑到他怀里大哭的事情。但是,心还是跟着疼了。
那段最灰暗的时光,真不该那么轻易地离开,不该让她来承担,自己真是错得离谱。连累她背负那么大的压力,几近崩溃。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其实我怎么舍得让你受半点儿委屈。
手,舍不得松开她。只能弯下腰,用侧脸去摩挲她脸上的泪水。到底要我怎么做,才能缓和你心里的痛。那些我一手造成的伤痕,是你的痛,也是我的。此刻,我多么希望我能做点什么,让你破涕为笑,从今往后,都不再有悲伤。
赫舍里抑制不住心中酸楚的感觉不停蔓延,似乎从心脏一直疼到了指尖。原本抓住衣服的双手颓然垂下,已经哭不出声了,泪水却还在往外涌,似乎整个身体都在水里浸泡着,漂浮着。
头脑发胀,思维短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脑子好像都空了。自己好像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变成了一只会流泪的空心娃娃。
怀里的人哭到断了篇儿,软软地靠着自己。玄烨觉得自己除了叹气,应该拿出点儿行动来。因此,他轻轻伸手抬起某人的下巴,想要望进某人的眼里,面对面地对她说:“别哭了,我道歉。”的话。
没曾想对上的,是一双毫无焦距的眸子,她分明看着他,却又不在看他。这让他心疼之余更有些焦急。几乎是下意识的,俯身吻上了她的唇,希望借此拉回她的神智。如果话语已经无法进到你的心里,我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你的眼里重新出现我的倒影?
赫舍里的脑子还在混沌之中,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趁人之危”,故而木然无应对。玄烨的吻极尽缱绻,几乎是在哀哀求告,求你看着我,求你回应我,求你别不理我。
原本雾蒙蒙的双眼,云翳渐渐散去。长睫轻颤,最后一滴泪顺流而下,滑至唇角,却让玄烨尝到了咸涩的味道。一直眷恋她的甜美馨香,却不知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她的眼泪,苦得心都停跳了。
放松身体,让她的头轻轻靠着自己的肩膀,转而亲吻她长发。谁都没有再说话,边上空无一人,宫女太监们早已退到了门槛外边儿,远远地站着。这个时候,即便有再重要的会见都要稍等片刻。
这一次,赫舍里用了很长的时间才从自己的情绪里走出来。转而发现自己的“小鸟依人”状,有些懊恼,不过很快就释然了。谁说怀的是儿子的?八成是个淘气的小姑娘。
不过,这次孩子爸爸的表现相当不错,很有耐心,也很体贴,值得表扬,似乎又进步了。动了动身体,并没有直接推开他,而是就着姿势望向他的侧脸:“臣妾没事了。”
“哦。没事了么?”玄烨咕哝了一句,低头蹭蹬某人的发,不为所动。这叫没事?没事还这样“瘫”在自己身上?“嗯,没事了。”赫舍里说着话,却一点儿没有起来的迹象。
玄烨轻笑了一下,长手一伸,拿了一支笔塞到她手里:“起来了,我换衣服,耿昭忠在外面恭候多时了。”赫舍里只觉得脑子里某根神经跳了一下:“时间到了?”
“啊,时间到了……”玄烨轻轻扶起她,在她的侧脸上亲了一下:“我的皇后,多厉害的人,从来都不会犯错的。”
“臣妾……不懂……”赫舍里愣了一下,看看手里的笔,看看他。终于,玄烨笑出了声:“呵呵,没事没事,我走了,你找点事情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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