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请牢记 ) ( 请牢记 )四
竹饮时不常地来一趟,次数多了卓久也习惯,他三两天来一趟,他便三两天备一壶好酒在门前,也不问他平时里做什么去了,有次却笑道:“你这时不时来一趟,是来瞧我死了没?”竹饮不可置否,提壶自饮,之后照旧三两天一趟。
卓久倒是乐得。
他没有故乡的概念,故乡再哪,他仅在梦里见过。这小村子是他出生便在的地方,而他娘却说,他们是逃难来的。逃的什么,他最终也没能得知,他只道父亲这寡淡无欲的人,逃的许是那束缚的俗世吧。
不是故乡,便没有亲眷。父母生性清静,不爱与人旁交侧引,也仅就黎叔一家自他们搬来时就多加照顾,才算得上点联系。本就清静的一家三口,走了两个,更是清静了,清静地,让卓久有时盼不得早死。
酤酤便是在那年给他遇见的。
六月梅雨,绵绵地下了十来天,卓久出门搬酒坛子的时候便见一个月大的小不点儿醉倒在老槐树下,不知来人,眯着眼餍足地拿后脚蹭腮。卓久看着猫儿边上一坛破开的桂花酒,又是气闷又是好笑:“你这畜牲,毛儿都没长齐呢就会喝酒了!”
后来他把猫儿小心抱起,洗了热水澡,猫儿在腾着热气的小桶里半醉地看卓久,半晌甩了卓久一身脏水作势要逃,卓久一把抓住:“小畜牲的!喝我一坛桂花酒,你当不要钱的呀?十文钱,你就留着给小爷打杂吧!”
十文钱,按卓久的算法,傻酤酤要给他打个十年的杂。
卓久叹口气,指着猫儿的鼻子嗔道:“算你走运!小爷要先去见爹娘了,你这傻酤酤,千万别给别人骗了去打杂才好……”猫儿不理他,转了个脸蹭着卓久睡下。
窗外又是梅雨连绵,卓久看了良久,起身往门外放了一壶清酒。
天微亮时,竹饮落在茅屋门前饮酒。一壶清酒,是梨花荼蘼时的芬芳,清冽得不动声色,一如酿这酒的人。
长亭草稀世罕见,他本想着找个十年八载,给那老道一盏茶的功夫,找到了,他便回去酿那上古红曲酒;找不到,他也回去,真耍起赖来,他也不怕那老道。
而今那小酒痴一句“我死后这草便当我赠予你的”,合了他的心意,但想来这草来得太过轻易,轻易得让他觉得长亭草也不过如此。
凡间半年太短,于他而言,不过眨眼之间。天上眨眼间的功夫,地上已是千回百转。回不去他的竹林,怕一来一去,小酒痴的骨灰都找不见了。
竹饮于是在地上神游,也寻思帮这酒痴选好一块坟地,只等秋叶一落,骨灰洒进酒坛。
卓久命带黑气,却不似有病,平日里生龙活虎上房酿酒灵巧地比那成日打滚的酤酤更像只猫,仿佛他这短命,只露在瘦得骇人的脊背上。竹饮心知,他若是要死,便真是不知不觉地死了。
卓久自己倒猜得对,竹饮每次来,确是来瞧他死没死。
原是如此的。
小半月后,竹饮便不再游山玩水,人间总归不如仙境,他一个人也瞧不出个诗情画意,后来甚至觉得,那些全然相似的山水倒不如卓久门前的细水潺流来得安神。
他便成日盘坐在槐树顶上养气,酤酤时而抬头看他,猫儿知道,卓久不知道。
小酒痴一如既往三两天放上好酒,夜露时分低头,竹饮在槐树上看他,不知被初夏水雾迷蒙的他的脸,是什么颜色。
他竟也顺着,待屋里一人一猫睡下,他便下来喝酒,隔日举个空壶对卓久惺忪的眼。
竹饮心知,这一壶酒一半是为等他,一半是为等一个不知名的人,那个人三两日能回一次家,同他对饮夜谈——这个人可以是他竹饮,也可以是别的人,任何人。
这一个被孤身侵蚀太久的人,太过渴望另一个家人。
竹饮不知自己盼望的是什么,只在后来的后来想起——
明明是自在惯的人物,天宫仙境留不住他,老君棋局留不住他,而如今他却在这,等那人放在门口的酒。
许是那酒太过温暖,每一丝余味,都是清冽过后的温热,从舌尖直抵心头。
他喝过更美的酒,却始终没喝过更暖的酒。
回家罢。酒里的话,许是这样说的。
他或许也是那个孤独的人,只是孤独太久,便忘了孤独。
这样一时的温暖,他也只是贪图罢了。
初夏的日头出得早了,卓久在熹微中揉着眼睛,怀里的毛团已经滚到了桌上,“酤酤,”他唤了声,桌上一阵悉疏,他翻过身子,只见破旧的桌椅上端坐着竹饮,猫儿在桌上同紫葫芦抱在了一起,打翻了一只空壶。
“你回来了啊。”卓久说完一皱眉,他本是该说“你来了啊”。
竹饮“嗯”了一声,垂眸看猫儿滚葫芦。
卓久拾好衣服,下床揪酤酤,酤酤瞧着一双伸来的魔掌撒腿就要跑,奈何卓久眼疾手快加之经验丰富,眼也不眨便把猫儿滚成团捂在手里,抱去院里洗漱。
卓久打了一盆水,给自己扑了几下又拿一块帕子给酤酤擦脸。猫为什么要擦脸?卓久也不知道,他只道当初把这猫儿当人养,是玩笑着哪日猫儿能开口说人话。之后这念头淡了,却改不了这习惯。
“若是做女红的姑娘家,还会给酤酤量身衣服,不用在隆冬时人裹着猫窝在被子里,”卓久对竹饮道,“酤酤的毛太糙。”于是猫儿听了这话不高兴,便哗啦啦甩了卓久一身洗脸水。
“明日你会去哪里?”卓久回头看竹饮,这是他第一次问。
“不去了。”竹饮摸摸葫芦,淡淡道。
“喔,”卓久又回头加了柴火,“明日我娘生忌,你留下喝一杯吧。”
“好。”
屋后屯着的桂花酒是上一年这个时候埋下的。
卓久丢开铲子,弯身抱起坛子,封酒的布上沾着草根和泥土,他小心翼翼地拂去,“本是要取七月的金桂,但还好取得早了些,去年桂花开得早,到七月都是老桂了。”
开坛的时候桂花香连着酒香引来几只蜜蜂,把猫儿惹毛了,毛绒爪子可劲儿拍着,末了抓了一爪子的包子,上药时疼得直叫,也仍是免不了卓久几顿“傻酤酤”的骂。
桂花佳酿原是窖藏五年的,卓久却道:“新嫩的桂花儿没落地先落在酒里,我的这是嫩桂花酒。旁人的是老桂花酒要五年,要成老老桂花酒了,咱们这才是鲜花酒,你尝尝。”说罢替竹饮满了酒杯,眼下自是一派掩不去的得意。
竹饮拾杯浅酌,果真是新嫩爽口,清香扑鼻。
依旧是酒后余味上的温暖。
卓久大清早抱起二老牌位前的酒坛子,倒个头往外撩铜板,坛里一阵清脆声响,奈何储蓄可怜,卓久抱着坛子手酸也没倒出个差不多来,他转念一想,侧身捞了一个榔头“砰”一声砸开了陶土坛子,一小堆铜板在桌前散成低矮的丘。
卓久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储蓄,虽看着可怜,但好歹比往年多了。
事实上卓久的收入挺可观的,往年虽被刘三压着,但贱价好酒总有那么几个不怕死的酒鬼要买,于是每日五文六文钱的进账总是有的。他一人一猫每日吃喝用度不过两文钱,其余的都存在这牌位前的酒坛里,每年只在二老生忌时开启。
今年,他只用开这一次。
他莫不惋惜地看着破开的酒坛子,心道以后再也用不着它了,这酒坛子在他爹过世便矜矜业业地守在这牌位前,守到从一年开封一次,到一年开封两次,而今,寿终正寝。
卓久突然懊悔,方才若是不砸这酒坛子,依他和这坛子的感情,作个骨灰盒再合适不过了。
于是他收了铜板,拾起坛子的残躯,在院前挖了个坑埋了。埋完玩心又起,三两下起了个碗口宽四寸高的坟堆,坟前插了一只槐树枝作碑,按着酤酤诚心地拜了几下。
竹饮在旁看着,不知这人在鼓捣什么,只道他脸上清淡的笑意里,竟掺着几分诀别的凄凉——诀别,同一只酒坛。
竹饮心下笑完便想,是了,只怕对于这小酒痴而言,屋里哪怕是那张瘸腿的旧椅,都是他的故友亲眷,只因那余生数年的光阴里,他仅有他们。
卓久亲自下厨,一顿倒腾倒也呈了一桌五光十色的菜。
敬香,礼拜,他一个人跪在两尊牌位前喃喃,也不知说了什么,时而郑重,时而兀自开怀。
一人一猫扒拉着鸡腿啃了个精光,也不忘留了一盘东坡肉给竹饮,卓久一手提着所剩无多的鸡腿肉对竹饮笑道:“你要不吃,我可留给酤酤了!”
竹饮领情,也是想尝尝酿酒的人到底做出个什么菜来,于是停杯提箸,吃了一口东坡肉。“不错。”他说得真心,又去夹了一块。
“这菜是我娘教的。浇汁的时候加了一点白酒,我料你会喜欢。”卓久扬了扬下巴,凤眼笑成一弯月牙。
猫儿蹭过来要食,竹饮便夹了一块给它,猫牙一口咬上肥肉挤出一团油腻,毛团一愣,顿觉嫌弃,立马扭头不吃了。
竹饮便轻笑:“小东西,还挺挑。”
卓久也笑,一手油油腻腻地抓过猫儿道:“酤酤不吃肉则已,要吃就吃瘦肉,也不知道将来谁敢养它。”说完又用曾光发亮的手指给猫儿顺毛,引得猫儿一阵抓狂。
“这畜生倒是伶俐,不会委屈自己的。”竹饮如是说,也不知是戏弄那猫,还是安慰卓久。
卓久便想起这猫儿才月把大就知道跑他这儿来偷酒喝,想来没他管着,也是潇洒一猫。
于是挑眉,手上抹得越发没良心了。
猫儿被抹了一身油,吃完饭又被始作俑者捞去洗身子,虽是初夏潮温的天气,也把猫儿凉得浑身抖。
卓久拿布把它裹起来,边搓边骂道:“傻酤酤!方才我见着那只母猫了!你可机灵点,姑娘家要是生了崽儿要你娶她怎么办?”
竹饮闻言就笑,笑声闷闷的,竟也被几步开外忙着的卓久听见了,他便回头瞪他,剑眉拢起了一道波纹,很是不满。
“它便是要娶亲,要生崽,你拦着作什么?”竹饮悠哉地盘坐在槐树边上,侧头看他。
卓久不以为然:“娶妻生子当然要慎重,那母猫要是脾气古怪爱吃肥肉,那酤酤岂不难受死?”他说这话,竟是一脸理所当然。
“你倒真像极了他爹。”竹饮笑着摇头。
卓久就拿手指点那猫脑袋,纳纳道:“它就是缺个娘。”皎洁月色被老树剪成斑驳撒在卓久身上,阴影处几抹轻浅的憾然。
竹饮那一句“娶个吧”隐在了喉里,他抬头望圆缺的月,举起葫芦抿了一记。
卓久不愿耽误好人家,却偶尔也想,若是有个美娇娘,时常陪伴,夜里温存……他遗憾的是,人生匆匆来回,他竟连大姑娘的手也没摸过,情爱,便更不知了。
终究是贪恋个相伴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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