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请牢记 ) ( 请牢记 )山麓间红梅正盛,料峭的梅枝被迷蒙的山雾隐了去,便只剩下簇簇艳红,宛若素白宣纸上挥落而下的几点朱砂,美得这般凌乱、张狂。
瞧不见脚下薄雪覆盖的山色,他行在一片雾蒙之中,仿佛仅有星点的胭脂夭红为他指路。
温纶却是兴致高昂,眼里寒山俏梅,心下流水潺潺。犹如卸下铠甲的武士,沉在清静悠远的温柔里,抛却繁冗的俗世凡尘,不是挥斥江山,仅是赏一束冬梅,坐落一番闲情。
油纸伞晃了晃,温纶叹了口气,又笑道:“酤酤,当官好累……”
怀中的猫儿翻了个白眼,没去理这自作自受的人,山间灵气颇重,它窝在狐裘里饮着空气中的淡淡仙灵,实在舒服。
温纶低头,猫儿别过脸不去看他,他有些委屈。
云靴踩在薄雪上有稀疏的声响,他走了片刻,见渐渐明晰的冗长山石阶梯,于是撤了油纸伞撑在手边一棵松梅上。他拿手指戳那猫脑袋,低声道:“酤酤,雪停了。”
猫儿于是自狐裘间探出了脑袋,半梦半醒间瞥见一排望不见尽头的石梯,它皱着鼻头嗅了嗅——竟有几丝酒香。琥珀色的猫眼旋即一亮,耳上隐去的赤色绒毛竟渐渐浮现出来,未待被人看清,猫身一窜跃上石阶,灰白的影子霎时消失在绵延的长梯尽头。
温纶只来得及唤一声“酤酤”,话音未落猫儿已不见踪影。他剑眉微蹙,足尖一踏紧随猫儿拾阶而上。猫儿却一个晃影又不见了,谅他自幼精修武艺、轻功上佳,究竟也追不上一只成精的猫。
月白锦袍迎着肃杀的山风,他只道自己飞身直上已有一炷香的时刻,这才微喘着落在一方石亭里。
温纶顺势抬眸,于是忡怔在那里。
这轻薄的山雾之间,这个人的目光仿佛比那烟尘更没有重量,它穿过稀薄的空气落在他的瞳眸里,又像穿透恍如隔世的记忆,眉眼深邃,不知藏着如何的深意。而温纶只觉得,这双迷蒙雾气后的眼,有着意料之内的熟悉、还有意料之外的陌生。
他同他隔着一方石桌,他的白衣在阴影下拂动,依稀可见一束墨竹,和那只与紫金葫芦窝在一起的猫儿。
温纶说不出话来,不知说些什么,也觉得任何的言语在这样的场景里都那么不适宜。他向来的敏锐嗅觉已经预见到,这场看似萍水相逢的初见,大概有着不为人知的前缘,而对此,他却恰恰一无所知。
他便静立着,直到对面那个人蓦地移开了眼,而他在那一瞬间竟看到几分落寞。
“在下竹饮。”他的声音犹如陈酒开坛,有着醉人的浓郁气息,也如他的目光一般,轻轻淡淡,却似海潮铺漫地自四周涌来。
温纶本该笑起来,一如他二十多年练就的那样,笑得温和自若,连眉眼都堆上星点笑意。但他没有,他只是信步走去,落座在那人对面的位上,点头道:“在下温纶。”连笑也是轻浅的,他从未将这句话说得如同此刻一般内敛,不是朝中位高权重的太傅,仅仅是温纶。
他知道,此时坐在他对面的那个人,同他以往遇见过的千种万种或是娇媚似水、或是阿谀奉承的人,都不一样。
竹饮看着这个同卓久有张同一张面孔的人,同样清明的眼眸,同样朗润的音色,甚至说话时也有同样的轻浅笑意,可他却叫温纶。
他便再一次确认了,那个人,终究是散去了,若说有什么留下的,大概也仅是歪脖子松边上的那一堆品不出酒味的骨灰。
竹饮又后悔了,这盏停在两人之间的长亭秋,他确是应该倒给那抔土灰,知不知味无所谓,起码饮酒之人还叫着债主的名字。
……也罢,就当便宜了这个凡人。他暗自叹了口气。
他又抬眼看温纶,这一次换上了初次相遇的陌生气息,徐声道:“太傅大人好功夫。”这是赞温纶方才追着酤酤时的不凡轻功。
一声“太傅大人”让温纶自他眼中看到了不同于方才的淡漠眼色,他稍顿,须臾也换上了太傅大人的雍容贵气。
月白锦袍微微一正,他收起陷进方才不明氛围里的憾然,下巴轻抬,他也没有答话,只是移下视线看着竹饮怀里的猫儿道:“竹兄便是酤酤的原主?”这猫儿平日不爱理人,此刻却乖巧地窝在除他以外的人怀里,想来这人同这猫的关系必是不一般。
他之所以想到原主,是因这猫儿虽是跟了他八年有余,却身携名牌而来的。
那时它威风凛凛地出现在猎场上,吓得一帮王公贵族的宝马失蹄,猫儿迅速地飞窜着躲过直穿而来的利箭,停在当时年方十八的温纶面前。胸前的墨色名牌晃动,猫耳抖动不止,它与面前有些诧异的小公子对视着,目光里有禽畜不该有的狂喜神色。温纶看着那张竹牌上端正的字,试探地唤了一声“酤酤”,猫儿竟一僵,顿时缩成毛团滚进他怀里。
那是七月炎夏,这只猫却如同在深寒中抓住了唯一一片温暖,在温纶的怀中抖动不止,仿佛低泣。
于是,适时正韬光养晦的温大少爷鬼使神差地在圣上面前做了第一件惹人注目的事。
那天他挨了几顿生狠的板子,在众人嫌恶的目光中一瘸一拐地把这只惊扰圣驾的猫儿领回了家,悉心照料,而后荣辱与共。
可它终究还是有个为他做名牌的主人的。温纶暗叹了一声,看着正同紫金葫芦你侬我侬的猫儿有些不舍。
不想竹饮却摇头:“这畜生,我养不起。”猫儿知道这话是在逗自己,于是抬头瞪他,张嘴咬住竹饮给它顺毛的手指磨牙。
温纶看这略显怪异的场景有些失笑,笑声闷闷的,被猫儿听见,于是也遭来一顿恶狠狠的瞪。
山风微拂,带着长亭秋清雅的酒香。
没有人再说话,他们好似约在山间石亭听风赏梅的旧识故人,各自看着眼中的风景,有着没有交集的心事,却是默契如斯。
猫儿要在白衣墨竹上睡去了,竹饮方才开口道:“竹饮想请太傅大人喝一杯酒。”
温纶觉得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目光疑惑地望向石桌上静候多时的一盏精美玉盅,色泽温润,画案雕琢巧夺天工,而戛然而止的延展曲线,显然失了一半。
这盅,本该是成对的。
温纶敛了眼,见杯中满满的剔透酒液,心下已然肯定此人必是有备而来,虽立场不明,善意无否还未得知,在此非常时期他也不得不防。
对面人的眼色变化看在竹饮眼里,他却已不愿多言。他起身将猫儿送还,猫儿回身看他,一双铜铃水眸透着哀怨,这猫儿也知道,长亭秋送来了,他便与那个人的前世今生统统了却了。
竹饮只是伸手,从猫儿下巴上的柔软细毛移到那张两百年后依旧沁着薄薄酒香的竹牌上,而后朝它露出犹如两百年前那棵老树下、他与它的主人相遇时的轻淡笑容。
“你……”温纶下意识地要问——你究竟是谁。然而竹饮的眼终究没有再落在他的身上,温纶只瞥见白衣遽然散去,仅有一阵竹香萦绕了片刻,而后石亭里便剩下他与猫。
他望向一片空空如也,石亭外竟纷纷扬扬地又开始落雪,山气中的寒又浓了一重。温纶紧了紧狐裘,将猫儿裹进怀里,一吐气,竟呵出一片氤氲来,猫儿不悦地拿爪子挥掉,温纶好笑,委屈道:“知道了,我喝就是。”
指腹贴在冰凉的玉面上,他仰头将这稀世美酒一饮而尽。琼浆过喉,他只是皱起好看的眉,喃喃道:“好凉……”
<!-- 作者有话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