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请牢记 ) ( 请牢记 )阿楚觉得自己大概又陷入梦里了。 无弹出广告文本小说站
铺天盖地的云雾,蒙在眼睛上,缠在面颊上,柔软得像丝绸。她低头看看脚下,脚下是湿漉漉的青砖,不见来去方向,她迟疑着不知该往哪里走。
这是哪儿?
她开口“喂”了一声,无人应声。
蓦然觉得脸颊上一点湿凉,用手指.xzsj8.蹭了蹭,发现是水滴。再抬起头时,便是落雨。阿楚急忙用手遮住头,在云雾之中没头没脑地乱撞,想要找到一个遮蔽的地方。
雨势渐涨,她给淋得狼狈不堪,脾气渐渐不耐烦了,却又不知该往哪儿出气,恨恨地跺了跺脚,索性不管不顾地闷头往前跑去。
没料想刚跑了几步,迎头撞上一个坚硬的东西,她头晕目眩地抬头,却见是一棵树。树上垂下两只脚。
她向外跑开几步,才看清树上坐着的那人。
那是个清瘦的男孩,细细长长的眼睛,明明是精明的长相,却不知怎的,只要一张开眼睛,就显得有些愚笨似的。
不是贼鬼又会是谁?
可是细看之下,却与她见过的贼鬼不太一样。这个贼鬼显然更年轻些,模样精神些,本来麻色的头发如今却变成黑色,虽也是乱蓬蓬的,梢尾却还扎成小发辫垂在肩上。
她看着惊奇,向他挥手:“贼鬼!贼鬼!”
方才她撞了树的那一下动静可实在不小,在树下咋咋呼呼的声音也大,可树上的贼鬼却无动于衷,仿佛完全没有觉察到她的存在。
他攀着树枝,向树冠的另一侧望去,专心致志的。
阿楚又挥了挥手,甚至还踹了一脚树干,树枝都簌簌地抖动了,贼鬼却依然没有察觉,兀自扒着树叶,不知看到了什么,笑得格外开心。
稍后,他手脚利落地跳下树来,拍拍手便要走。
他落地的刹那,漫天的雾气消散了,展露出一方庭院灰擦擦的围墙,以及墙下狭长青石路。不过百步之外,立着一座牌坊。
这不正是青莲镇上的那一座牌坊么?再仔细瞧瞧,眼前这宅院应是做木匠的李贤家,但只看院墙便发现很多不同,李贤家颇为殷实,家中院墙修得高大气派,而眼前的这小院是黄泥糊的墙,从墙头上将将露出一角破败的茅草房顶。
更明显的是贼鬼坐着的那棵槐树,李贤家院墙外面虽也是有棵槐树的,但那树却远比眼前这棵要茂盛粗壮。
怎么回事?
倒像是……倒像是……时光倒流了一般。
“贼鬼贼鬼!”
她又叫了几声,树上那含笑的贼鬼仍旧毫无反应,攀着枝条,整个身子几乎都要探出树冠去。
他是在看什么人吗?
“哥哥。”阿楚背后突然响起一个脆生生的孩童声音。
她转过头去看,背后站着一个与自己差不多身量的女孩,灰扑扑的衣服,脸上也是脏兮兮,只一双眼睛亮得像星星。
女孩的目光穿过她,落在树上的贼鬼。
阿楚忽然就明白了,也许这真的只是个梦境罢了,她自己是个旁观者,看的是贼鬼的世界。
“哥哥,你来找我玩呀?”女孩笑着向贼鬼招手,献宝似的向他扬扬手里的几个铜钱,“喏,今天的鸡蛋卖掉啦!”
贼鬼身形只一晃,便灵巧地从树上跳下地,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又笑起来:“历然,今天怎么没等我?山路那么不好走,你该等我陪你一起去才是。”
这不是阿楚之前听到过的贼鬼的声音,不迟缓,不低沉,完全是明朗的少年声音,刚要开始变声的年纪,有些毛毛躁躁的哑,尾音里却透着活力。
这大概,就是贼鬼还活着时的模样吧?
被叫做历然的女孩忽然就垂下头去,半晌才低低地说:“哥哥,你……你以后别来找我了。”
“为什么?”贼鬼急匆匆地三两步赶到她跟前来,扶住她的肩头,有些恼了似的,“是不是那婆娘又逼你了?”
历然不言语,低着头往袖袋里摸了摸,摸出一个圆滚滚的鸡蛋塞给贼鬼:“哥,这是我特意留给你的,你在长个儿呢,得吃点好的补补,要不,夜里腿节儿会抽筋的。我在这儿没事,挺好的,你放心,不要总是来找我了。”
“历然,”贼鬼的眉头几乎皱成个死结,显然是发怒了的,奔过去抓住历然的手便要走,“去他的黄婆子,不就是要钱么!哥有的是力气,你跟我回家去,他们要多少我挣了还他们!”
历然红着眼眶用力摇头:“哥,可别再说这样的话,家里还得靠你撑着,我若回去,负担就太大了。哥,你别担心,他们不打我的,吃的也不错。”
“不打你?”贼鬼眉头一扬,抓住她袖口向上挽起,指着她腕上一道道伤痕怒不可遏,“不打你,这又是什么?”
阿楚怔怔地看着,虽然不明白他们讲的前因后果,却也大概知道,历然是贼鬼的妹妹,也许是因为家中穷困而被卖到别家做工,而贼鬼不忍,要将她带回。
两人又说了些什么,阿楚一直在看,却莫名发现自己竟离他们越来越远,她下意识向前一步,试图去抓住什么,却扑空了,周遭的一切再度变成浓雾的世界。
又是在她看清贼鬼的时候,浓雾散去了。
眼前的景象却变了,贼鬼长得更高了些,仍是瘦削,贴着墙根低头匆匆地走。阿楚紧走几步,追上他。
他一路喊着历然,焦急地四处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她。
他手心里还捏着一枚鸡蛋,不知道是从哪里得来。他紧紧地攥着,手背上筋骨突兀,阿楚几乎疑心鸡蛋会被他捏碎了。
贼鬼很快出了镇子,在官道上堵住几个嬉笑着归来的人。那几个都是打手模样的人,满脸凶相,见有人拦路,便嚷嚷起来,还要撸袖子。
“我家历然呢?”贼鬼愤怒得全身几乎都在颤抖。
“历然?哈,那小丫头已经给车子带走了,你省省吧。”
“你们——”单薄的贼鬼挥舞着拳头冲上去,被轻而易举地架住。
为首的一个胖子往地上啐一口,怒道:“小子,别想不开,你妹子是去过好日子了,替你家抵了债可不省心?还这般纠缠做什么!”
“你们这群王八蛋!”
“还敢动手?哥几个,给我打!”
……
那是如血一般的残阳,刺得阿楚流下泪来。
她明白自己看到的是贼鬼的回忆,因为年岁久远而残缺不全,也已经感受不到太多的情绪,像是因为翻阅了太多遍而破碎掉的书页,边边角角都已经泛黄。
也说不清是因为什么而难过,说不清是因为看到了哪一幕而流泪,她只是很想再抱一抱贼鬼,代替离去的历然。
“她总是怕我饿着,偷偷地藏着鸡蛋给我,即便是在离开的前一天,也还是想方设法地给我送了两个鸡蛋来……”贼鬼不知什么时候来到阿楚身边,样子也已经变成了与阿楚相遇时的模样,麻色的头发映照着夕阳,好似白发一般。
他眯着眼,面上没有什么表情,语气也是平平的:“从那之后,我便常常觉得空虚,觉得饥饿,吃什么都不能填补的饥饿,却只有鸡蛋能。好像吃了鸡蛋,就替她达成了什么愿望一般。可是那时候的家里,哪里有那么多的鸡蛋吃?所以才去偷,直至被打死。死去的样子就不让你看啦,那个不好。”
阿楚抬起眼无声地望着他。
他忽然张开眼睛,柔和的眸子里满是初见时的笑意:“我死后去寻过她,却再也没找到过。直到我见到你,跟她那时年纪相仿,笑容也像,所以即便我知道你不是她,却还是忍不住地想要亲近你。”
“……其实,虽然样子相仿,但其实性格完全不像呢,你那么恣意活泼,历然却总是很小心翼翼,我多希望她能像你一样……”他似乎有些羞赧地又低下头,“……你会不会生气呢?会不会怪我妄图在你身上找寻历然的回忆?”
阿楚拼命摇头,牵住他的手。她看得到他的变化,在那残阳的微光之下,整个人的轮廓都慢慢开始模糊了。
“贼鬼,别走。”她用力地抓住他的手,抽泣着,眼泪扑簌簌地掉,“我给你当历然,当一辈子的妹妹,可好?”
贼鬼揉了揉她的顶发。
“别走……”她没有得到回答,便更加用力地抓住他。
他的轮廓却越发地不清晰了。
“别走……”
“别走!”阿楚挣扎着,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还是在竹林里,身畔是焦急万分的师父,不见贼鬼身影。
“有没有怎么样?会不会有哪里不舒服?”洪宴声见小徒转醒,一直搭在她脉上的手指.xzsj8.顿时一紧,关切问道。
“师父!贼鬼……贼鬼他——”她翻身坐起,拽住师父衣袖,也顾不得满脸泪痕,急切地问。
“白狐那一击,伤他太重了……”
阿楚呆滞,半晌发不出声音。
师父温热的手掌替她擦去眼泪,她抬起头望了望师父,朦胧的泪眼里师父也是模糊的,心里不由一空,一时忍不住,嚎啕起来。
洪宴声忽然推推她:“别哭了。”
她伤心得不肯理会。
但师父又推,还把一个什么东西塞进她手里。
手里冰冰凉凉的触感,又硬,她抽泣着看了看,发现是那块玉石。睹物思人,她耸耸鼻子,再次放声大哭。
“怎么还哭!”洪宴声又推了推她。
“干嘛!伤心一会儿还不行吗?又不是你死了朋友!”
“什么死了!那家伙本来就是鬼魂。”洪宴声没好气地辩道,“只是魂魄散了而已。”
“啊?”
洪宴声挠挠头,解释道:“唔,本来那家伙是要消失的,不过,被我手疾眼快抓住一条精魂,寄在这玉石上了。”
“所以?”
“所以……算不上死了。”眼看着小徒眼神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洪宴声心里不知怎的一酸,又道,“——不过也跟死了差不多,精魂寄在这玉石上,要再修成个形,恐怕得几百年了。”
说罢又有点后悔了,怕她又哭,忙再补一句:“过几日找复琰就是了,在名册上补上他一笔,以后要转世要修行随他便。喂,洪阿楚,不许再皱眉,不许不满意,这可是别的鬼几辈子都修不来的造化。”
“所以,不算死了!”阿楚脸上还挂着眼泪呢,就拍手叫起来,“好师父,我就知道你有办法的!贼鬼可不算死了,不算!师父你真好!”
“好啦,别拍马屁了,回去。”
阿楚吸了吸鼻涕,咧嘴一笑,满脸的泪痕看起来颇为壮观,洪宴声忍不住又气又笑,抬手夹了夹她鼻子。她忙不迭地捉住他的手,捏得紧紧的。
晓得这算是她的感谢,洪宴声心里又舒服回来了,稍稍用力,也回握住她软软的手掌。
只是她掌心凉凉的,他忍不住又担心地皱起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