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
南京沦陷
神州大地一片血与火的海洋。 无弹出广告文本小说站
学校纷纷撤出,北大、清华、南开组成西南联合大学,带着大批的教授和学生入滇。
愤怒还未压下,惶惑又占据了人们的思维。局势混乱,昆明物价飞涨,满城都是谣言,与沦陷区亲人失去联系的学生们无助而凄苦。
联大东门外的广源商铺里,一个梳着两条辫子的文弱少女站在角落,打量着种类不多的商品。
她着朴素的女学生装:白色对襟布褂、蓝色长裙,隐蔽处打着补丁。整个人瘦得纸片一样,恨不得一阵微风就能吹走。
十七岁的林弱水是典型的江南少女,脸蛋儿白皙匀净,气质恬静温雅。但连续几个月的窘迫饥饿,让她原本的风姿只剩下不到一半。
她祖籍金陵,本来家境颇殷实,父亲是国民党军官,母亲出身世家,家中也有几个仆人。
战争一开始,父亲开赴前线失去联系,母亲在接下来的空袭中丧生。家破人亡,弱水带着一个老姆妈随学校辗转撤退。遭空袭,丢行李,中途老人受不得颠簸病逝了,弱水哭得几乎昏死过去,强撑着办理后事,棺材和地皮又被奸商狠狠讹诈一笔。
学费和伙食费可以用贷金偿付,日用却必须自己负担。到了昆明,林弱水当掉随身的几件首饰,从衣食无忧的闺秀小姐变成了落魄难民。
条件所限,联大的食堂伙食极差,每天只有午、晚两餐饭,内容是发黑的大米里掺杂砂石、谷糠、老鼠屎的‘八宝饭’,菜只有盐水煮芸豆。林弱水是家中独女,从小娇养,哪里吃过这种苦头,一个学期后就完全瘦脱了形。伙食低劣还可以勉强忍一忍,但她血糖低,不吃早餐都爬不起来上前两节课,只好拿出仅有的积蓄买些吃的果腹,捱过一天是一天。
物价三天一变,如今一袋榨菜也要法币两百元。林弱水窘迫的站在店铺角落,不知道手里那八百元可以买到些什么。
正迟疑着,门口走进来一个二十出头的男人。
他戴着黑框眼镜,穿白衬衫,打扮是学生的样子,但感觉却跟周围文弱白净的男同学完全不一样。身量高肩膀厚,肤色微黑,袖子卷起,露出小臂肌肉,结实的简直像个悍匪。
林弱水见过这个男生,模糊记得是土木工程系的师兄,姓卓,不知道叫什么。
“同学,需要点什么?”
“真美。”全班哄堂大笑,她也闹了个满脸通红。后来才知道这吴老师为人是正派,但向来有痴人名号,最是天真浪漫。
女生们将惨淡的日子暂时抛到脑后,得了片刻轻松。
昆明几无空防可言,日军的轰炸机想来就来,空袭警报三天两头就要尖叫。城里没有防御工事,飞机一来,人们就得往郊外撤退。于是联大师生跑警报,就像吃饭喝水一样是最最日常的生活。
从市区撤到郊外有四叫做卓寒山。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为了准确轰炸目标,日军空袭一般都挑万里无云的晴朗日子。这就是跑警报的矛盾之处,一边是杀人炸弹的紧迫威胁,一边又是适合郊游的美好天气。
林弱水晕晕地趴在卓寒山背上,他走路又快又稳,没有晃得她恶心。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一个异性,几乎能感觉到他背上肌肉起伏,林弱水心猿意马,羞涩难当,搂着他脖子的手臂都不知道如何放才好。过了很久才小小声道谢:“辛苦你,我挺重的吧……”
“没什么,你皮包骨头,已经瘦得饿殍一样了。”卓寒山的声音很冷淡,像冬天里锋利的冰棱。
被他直接批评了外貌,林弱水心中大惭,委屈极了。想自己也曾有少女丰美的曲线,只因贫困少食才瘦成这样。瞧着自己柴禾棒一样的细胳膊,她松开手,却被他一把摁住了。
“别动,又要晕了。”
卓寒山言语冷漠,行为却没有不耐烦。单手托着弱水,又掏了一颗糖递给她。
是上海爱皮西公司生产的米老鼠奶糖,以前她最喜欢的牌子,林弱水心下一阵凄切怀念。
三七年上海沦陷,沪产物资特别紧俏,后方就算有钱也买不着,凭过硬的关系才能弄到一点儿。看来这个男生不但家境优越,也很有些背景。
一路背到郊外,卓寒山把林弱水放在一处僻静的小山坡下。即能远远看到师生聚集的地方,又可以安静的休息。杨启南对他的友情相助大加赞赏,但卓寒山却并没有就此走开。
挖土、拾柴、生火,瓦罐中注水加米,用随身的刀子削进去几片腊肉,咕嘟咕嘟煮上半个小时,最后添些就地摘得野菜嫩叶,一罐香糯浓厚的腊肉粥就做好了。
联大师生跑警报是没有伙食供应的,出来一趟就等于大半天没有吃食,有点钱的同学会带些馒头包子,没钱的食堂党就只好忍饥挨饿了。林弱水向来属于后者,到了郊外不敢乱动,聊天也轻言慢语细声细气,只怕耗费体力更增饥饿。乍一看很有淑女风范,其实内因相当苦涩。
卓寒山常常用自带粮食野炊是师生们都知道的事,但他从来没有邀请别人共食过,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想来也是可怜林弱水饿到低血糖昏倒的缘故。
吃了糖,喝下粥,林弱水的头晕病不治而愈。向卓寒山尹道谢,他闷闷地不说话,坐在附近树下看书。
杨启南和苏文沁她们偷笑着去戳舍友:“弱水,卓师兄对你很有意思啊,你怎么想?”
“什么意思……就是好心帮个忙嘛。”林弱水红了脸,已经不敢去看树下的卓寒山。
“怎么会,这个人向来独来独往,外号“独孤剑客”,他肯跟你讲话绝对不简单。”杨启南当即调出她庞大的八卦资料库,向舍友们讲述卓寒山的相关消息。
“他是施嘉汤施老的得意弟子,土木工程系的大才子,工科的学业有多好就不说了,文科方面,连冯教授也赞他古文造诣深厚,文章有上古遗风,是个全才呢!”
联大天才云集,地方上最聪明的学生到了这里也常常泯然众人,想得到教授的佳评必然要有极出色的地方。
“而且……”苏文沁望着那边,笑嘻嘻地推了下弱水:“你不觉得他是个RealGentleman吗?”
学生多文雅羞涩,互相之间谈论异性很少用“英俊、美丽”等形容词,赞女生漂亮便夸奖她是才女,对男生则常常使用绅士一词,有派头又斯文。
卓寒山一表人才,面容清俊,但高壮的身材和微黑肤色却跟一般意义上的书生绅士大有不同。林弱水思索着这其中的区别,不知不觉时间溜了过去。
回城的路上,林弱水表示已恢复健康,可自己行走,卓寒山便不近不远的一路跟着,直到看她安稳走进女生宿舍才转头离去。
接下来的发展便如舍友们推测,卓寒山开始正式追求林弱水。
学生们的追逐手段都是很淳朴可爱的,帮心仪的女生去食堂打饭,到图书馆占座位,拿一袋零食站在跑警报的路口等待之类。昆明四季如春,鲜花与蔬菜同价,日常送一只玫瑰或百合也算不得奢侈。
而卓寒山却在这方面充分显示出他的与众不同。
他爱干净,对食堂肮脏简陋的饭菜向来不屑一顾,经常自己做了丰盛的盒饭送给林弱水。跑警报的路上,大米、腊肉、笋鸡、干货是必带的,到了郊外便生火做饭,邀请林弱水和她的舍友一起品尝。至于炒松子、蒸发糕、糖花生、烤红薯等零食,也时常买了托人带给她。
林弱水大部分都是拒绝的,但扛不住舍友起哄推搡,偶尔也会接受一次馈赠。他的礼物总是食物,即便自尊心作祟,也抵不过饥饿的胃的渴望。
又一次卓寒山来宿舍找她,林弱水恰好洗了唯一一套外出穿的衣裙,只能身着内衣枯坐内室等衣服晾干。一听卓寒山来,唬得她立刻跳起来把门反锁,隐约听到杨启南在外面跟他说话。
他们在说什么呢?启南会不会告诉他我只有一身衣服,窘迫到连出门应答都做不到?
林弱水心中忐忑,尴尬的几乎要掉下泪来。
过了一会儿,杨启南敲敲门道:“开门吧小兔子,大灰狼走了。你怕什么呀,女生宿舍男生莫入,天王老爷来了也得在外面站着等。”
林弱水闪开一点门缝让她进来,轻声问:“怎么跟他说的?”
“我说你有些头晕,正躺着休息呢,不方便接待外客。”杨启南神采飞扬,举着一只极大的锡制饭盒对她笑:“瞧,人家又给你送爱心盒饭来了。这卓师兄呀,还真是面冷心热!”
林弱水扭过头去,小声说:“不是说过不要接他的东西嘛。”
“哎呦,你就别口是心非的了,难道我说你头晕还是假话了?赶紧吃一点吧,还是热的呢。”
杨启南自然知道营养对这时候的林弱水意味着什么,硬是把饭盒塞进她手里。
打开盖子,浓郁的食物香气扑面而来,松子肉、盐水鸭一块一块码的整齐,西兰花青翠欲滴,下面紧紧压着一层栗子米饭,热量和营养价值都很高,足够林弱水吃上一整天。而最令她感到惊讶的,是饭盒隔层里那一大把花花绿绿的奶糖。
糖块被饭菜的热量捂软了,捏起来好像橡皮泥。林弱水一粒一粒把它们仔细拣出来,放在自己空荡荡的小铁盒里。
不多不少,刚好装满。
眼睛渐渐的模糊了,她想,这一定是饭菜蒸腾出来的雾气。
过了两天,联大师生再次逃避轰炸的时候,就看到外文系的林妹妹羞涩地站到了土木工程的卓才子身旁。
跑警报的人只携带对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有人携金银细软,有人携自己毕生知识所寄的手稿,有人携曾经女友的情书。
而某个沉默寡言的男生,背上负着清水干粮,手里捏着她的柔荑,稳稳走在一条通往安全的路上。
三个月后,卓寒山向林弱水求婚。
时事动荡,两人父母都不在身边,导师施嘉汤和吴宓为证婚人。
吴先生挥毫题字做贺礼: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