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花湖畔宇文家。
乐坊驰钟,连骑相过,未时起,众多侍卫仆从回到内堂进餐,人声远远喧嚣而来,打破深宅中的寂静。
郭果推门探头探脑地瞧了瞧。宇文澈将她抓回,又下了禁严令,她十分不服气,趴在小条凳上叫嚷着:“求大公子打我一顿,再赶我出府。对了,还有老虎豆包,也要还给我。”宇文澈持着藤条半天没下手,她闹得很欢腾,最后竟然迫使他让步了。
宇文澈拎着她去佛堂反省,对她殷殷说道:“你现在是我这府里的人,怎么能私自盗走我的令牒,打着宇文家的旗帜,跑去救殿下的钦犯?多亏殿下不追究这责罚,否则我也护不住你了!”
郭果跪在蒲团上,撇过头不看坐在一旁的宇文澈,右手乱抓着桌帷,一点点地将它掀下。
“怎么不说话?”宇文澈放下茶盏问道。
“说什么?”郭果转脸朝他翻了个白眼,“我是南翎人,迟早要回去,怎么可能不救我的皇子脱离南风馆,大公子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宇文澈掀起袍襟走过来,蹲在她身边,说道:“你签了一年工契,就是我的人,还想跑去哪里?”
郭果将桌帏裹在身上,直挺挺跪着,嘟嚷着:“大不了把工钱还你嘛,赔金我也付得起。”
宇文澈看着顽冥不化的小丫头,拍了下她的后脑,叹道:“掏心窝地待你,还换不来你的一句认同,坚持说自己是南翎人,又把我放在了什么地位上?”
郭果扭头好奇地看着他:“你不是我的主人吗?当然放在心上供着。”
眉目清隽的宇文澈看她良久,笑了笑,只是摸着她的发辫,不说话。
郭果觉得怪怪的,推开他的手,很坚定地说:“大公子回去休息吧,大夫人二夫人还等着呢。”
一句话又说得宇文澈面色黯淡。他拍拍她的头顶,先离开了佛堂。
郭果皱着眉毛,费力地想了想,理不清心中是个什么样的情绪,趴在蒲团上睡着了。因为担心咯着自己的小身板,她将桌帏窗纱缠了几缠,裹得结实了,才好好睡了一宿。
第二天一早,郭果试着溜出府,竟然没人阻拦。她正心喜禁足令的解除,回神一见身后跟着十名强壮的仆从,禁不住耷拉个头朝南城走去。
文馆冷清,天井里的竹子也枯萎了。莲花河却喧闹依旧。
郭果沿着以前固定的路径走了走,只要是熟悉她的谢派人物,一定知道她在什么点出现在哪里。正茫然无绪地转着圈,一个货郎拿着小鼓从远方而来,叫卖着:“果子,果子,新鲜的果子,南水种植的,北边尝个鲜!”
郭果灵机一动,掏出为数不多的碎银,买下十个果子,送给跟随的仆从大哥们。货郎喜笑颜开,接过她的银子,低声道:“文谦先生托我传来消息。”说着滚落一团布条在她手里,再摇着小鼓走开。
郭果找了个机会展开布团,细细看着上面的蝇头小字。
文谦声称再入城非常不便,托南翎故人传递消息。他驾车返回市镇,远远看到摸骨张带走了小童,就收敛了二皇子和句狐的尸骸,没有跟过去。城内的一切全部依仗她来打探,他先去集合地点等待盖大等人的到来。
郭果走去右巷张馆,发现摸骨张紧闭着门户,无论她怎么敲,他就是不开门。阿吟躲在院子里,隔着墙说了几句,慌里慌张地告诉她,谢开言原来是太子嫔妃,已经失了心智,被留在太子府里,殿下待她很好。
郭果询问事发经过,阿吟一一回答,但不出来见她。
郭果敲门山响:“阿吟你给我出来,怕什么嘛!”
摸骨张一把捂住阿吟的嘴,将他拖入内堂,在他耳边说道:“你忘了一一那女娃跟我们说的话了?她叫我们‘逃’,就说明咱父俩被人盯上了!现在外面不管来了什么人,我们都得小心点,爹爹的障眼法还没布置完,你这傻小子就想开门,找死是吧?”
说完,他还抬手赏了个爆栗,推着阿吟去收拾细软,并将刺杀简行之那晚的苗疆郎中尸骸翻出来,套上他的衣衫,在面容和牙床上做了一番手脚。郎中骨骼和他相似,摆在暗厅里,极易混人耳目。
修谬到访那日,闭口不提郎中的消息,也不打听郎中去了哪里,而实际上摸骨张也隐约察觉到了,总管不会善待参与暗杀计划中的所有人,只是那日有封少卿与左迁带兵阻拦,才令总管拂袖而去,先按下了杀机。
郭果站在外墙,抓着头嚷:“我家一一傻了?那么聪明的娃,怎么可能傻?”
摸骨张拢着袖子,翻了个白眼,站在桃树下遥遥作答:“经我诊治的人,怎么可能错得了?”
郭果将信将疑离开右巷,摸去东街太子府,对着辉煌大门左看右看,却没有任何办法靠近,只能站在白玉御街上瞪眼睛。
几日前,梨园会上对叶沉渊的惊鸿一瞥,她还是心有余悸。叶沉渊不同于大公子,容不得她生出一丝忤逆,她低头思前想后,还是打算先离开此地,再图他法。
御街衔接宽阔商道,郭果转头走回来,很无奈地带着十名随从迤逦排开街道,愁苦着一张脸。耳边传来清脆铃响,叮叮当当,极像小时谢开言替她扎的风车哨子。她抬头一看,看到一家商铺前列着木架,上面插满了呼呼转响的风车,顿时倍感亲切。
十年前,谢开言哄着年幼的她睡觉,给她讲了很多故事,包括说了一些暗语。比如伶人跳舞时,她们的肢体姿势不同,模仿的事物就不同,说出来的意思也不尽相同;铃铛虽然细小,拴在绳索上,不仅可以惊吓飞鸟,还能靠它传递消息。
南翎国皇宫里盛传一种密语,除非掌握了解语匙,任谁都看不懂宫廷图画、文字、饰物的含义。前些时日,华朝依仗拿奴,才能破解画师集社的秘密,正是有力佐证。
郭果想了想,搜出随从大哥的银子,跑过去买了一架风车,慢腾腾地继续转悠,仍是按照平时固定的路线。去了福源赌坊之后,没有遇见谢开言,也没有收到一点消息,她干脆来到每天的最后一个玩耍地点——集市上的茶楼。
楼前戏台已拆,句狐也不会再来,隔壁戏馆里传来丝竹管弦之乐,还有孩童们拍手叫好的声音。
郭果转身对十名随从说道:“各位大哥,你们不渴吗?”
随从们摇头。
“你们不饿吗?”
又摇头。
郭果撅嘴说道:“可是我很渴,又很饿。你们跟了我一天,每次我想买点什么,那些瓜果糕点小贩看见了,都跑得远远地,不敢跟我做生意。”
此时,忙完一天差事的宇文澈翩翩而来,一出现在灯盏下,就给郭果带来漫天的华彩。郭果拉住他的袖子,抗议身后的陪同,宇文澈便笑着遣散众人,好好陪着她去了对街酒楼,点了满桌佳肴款待她。
郭果呼呼喝着汤,用手抓千层玲珑糕,宇文澈用筷子拍下她的手,替她夹了一块点心。
“吃慢点。”他总是殷切地劝。
她也总是置若罔闻,风卷残云如往常一般。“唉,我说大公子,你什么时候把豆包还我啊?”她满嘴鼓着丸子豆糕,含含糊糊地问。
宇文澈的眼色沉了沉:“你拿了豆包就想跑走,扣下他还能当个人质。”说着又拍下她抓向糕点的手指.xzsj8.。
“可是这样很没意思也……”
宇文澈好脾气地问:“那你想怎样才有意思?”
郭果眼前一亮:“不准再派人跟着我,我答应你,绝不乱跑!”
“当真?”
郭果郑重点头,将胸口拍得嘭嘭响。“我郭果一言,泰山塌了也不改变!”
宇文澈连忙抓下她的手,说道:“不用拍了,我信你。”低下温润的眉眼,细细看她,嘴角还带了一丝笑意。
郭果诧异地抽出手,摸摸他的额头:“大公子,你没病吧?”
宇文澈暗叹一口气,低声道:“还是个小丫头。”
所以能什么都不懂。
郭果趴在栏杆上,看着对街庭院中的布景台,嚷道:“大公子帮我拿好风车,我们去看皮影戏吧。”
戏馆前院搭建了一个红幔白布的小舞台,乐工们手提皮影画儿,攀越山坡,淌过溪水,上演了一折孝子救母的故事。孩子们坐在板凳上,拍手叫好。门廊二楼上,用流纱遮着一间小阁子,影影绰绰映出一道纤秀身影,却是僵硬坐着一动未动。旁边各有华衣侍从镇守。
宇文澈走进庭院,遥遥朝楼道上的左迁拱拱手,带动掌中的风车铃铛清脆作响。左迁连忙还礼,与花双蝶低语,说道:“那个姑娘就是郭果,前几日被殿下驱出城,宇文公子舍不得,又将她寻了回来。太子妃与她相识,听闻又宠爱她,花总管需要盯紧点,千万别让她近了太子妃身边,免得引起波折。”
花双蝶点头:“这个自然知道。”
阁子里的谢开言隔着纱帐看向小戏台,对外界茫然不知。底下传来孩童欢笑,隐隐还有铃铛脆响,她怔怔坐着,突然念道:“句狐?”
花双蝶忙凑近,听着她又说了一遍句狐的名字。
左迁停在帐外询问何事,花双蝶叹道:“太子妃素来对句狐亲近,但凡有铃铛响,就记起了句狐手腕上的舞铃,也是这样的声音。”
左迁道:“还是总管细心,能推测太子妃心意。”
花双蝶笑了笑:“殿下也明白的。”
所以当街接回谢开言后,叶沉渊就下令取了府内所有的风铃与銮铃。
此刻的谢开言站起身,怔忡走出帐外,循声找着风车的脆响,也显得是极为寻常之事。
楼下郭果在台前台后穿梭,玩得不亦乐乎。她回头瞧了眼宇文澈微笑的脸,鼓鼓嘴,走到他身边,接过了风车,不住地迎风晃动,嚷着:“好不好听,好不好听?”
宇文澈被她吵得没法,只能笑着回答:“好听。”
左迁见郭果并未发现谢开言的身影,暗自松了口气。只因殿下下了死令:再走失了谢开言,问罪全府。惩罚他一人轻松点,若是牵连到其他同僚,他可承受不起。
看那封少卿,昨天挨了板子,今天还未起身。
这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一阵细微的风扑过来,刺入郭果手中举高的风车里,震得铃引嗡嗡轻响,反复颤动着。郭果笑着对宇文澈说话,耳里却仔细辨认着风声,读出隐秘的消息:太子府、入夜、跟随、花粉衫子。
郭果笑意盈盈地闹着,扯着宇文澈先出了戏馆。知道谢开言没有真的傻掉,她比任何人都要开心。
当晚亥时:万寿。
郭果翻上山麓,借着虬枝树冠滑落庄园内,察觉到警戒并不森严。除去前院和后山十名兵士站岗,除此再无他人。她想了想,跃上走廊顶棚,猫腰流窜,查看地势。
庄园内有一栋小楼,此时正亮着灯盏。
郭果屏气吞声藏在山石后,看着头戴方巾身穿青袍的老者走出小楼,径直上了马车离去,等到万籁都失去了声音,她才静静摸进楼阁。
临窗灯盏已灭,对重重夜幕,缱绻吐出一抹轻烟,似是离人的喟叹。
一道黑袍身影对栏杆静坐,轮廓寂寥,堪比晚星。
郭果屏息走近,看着那道熟悉的背影,扑通一声跪下,抑着嗓子唤了声:“谢飞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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