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嫣被扔在西苑绣闺之内一直到了黄昏。
隐约见到落日洒在荼白色的窗棂油纸上,透出金黄色的光辉。
她趴在圆桌上,屋内针落可闻的悄无声息,念起方才那一幕幕,只觉得之前满肚子的气魄和力量都消失了,满身的疲惫席卷而来。
自己昨晚由彭城家中抱了儿子,跳上早就偷偷安排好的马车,漏夜出发,赶来青州,还是那样的天不怕地不怕,不弄清他的心意决不放手释怀,刚才面对多时未见他的那一瞬,虽有些畏惧,心底却是十足的开心,终于见到他了。
她不在乎他见她一个人孤身跑到这里来有多么不像话,她早就顾不上自己的名誉了,她只想见他,和他的亲骨肉一起,见他一面,问清讲明,他为何不要她,为何狠得下心。
他的淡漠刺痛了她,虽然他口气温和,还亲手抱了孩子,但他对待自己的模样,跟对待一个逃难的可怜妇人有什么区别?她只好用嫁人来刺激他,可他竟然还是无动于衷!
想到这里,崔嫣终于按不住胸内的恸郁,埋了头在双臂间抽泣起来。
自打被阎王爷放一马,转世为人,重新存活下来,她就告诫自己,再不要懦弱被动、由人欺辱、拣被人剩下来的东西,遇到喜欢的,便放胆放手去追去索取。在确定心意、经历种种后,她已将他看做是下半生的依托,她也没觉得自己盲目到看不出他对自己情动之时的浓腻,可为何……他就是不愿要她?
他甄世万并非是个短视糊涂、色迷心窍的人,若一开始便不愿自毁名声,是绝对会与自己这个准儿媳保持距离,绝对不会与自己过度往来、更进一步的,故此若说他完全对自己无甚感情、始乱终弃,她又怎能相信?
莫非,……他如今又后悔了?尽管当今皇朝民风彪悍外放,但他与她之间……也并不是个光彩的事情,尤其在他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可她由不得他后悔!
你若无情我便休?凭何?
那都是故作豁达其实心内伤得一塌糊涂的女子说的场面话!
纵使休,也要休得爽快,休得舒服!
崔嫣止了哭声,抹去泪痕,握了握粉拳,抬了脸。
天光渐暗,一名年方十五六,形貌娟秀的婢子端了饭菜进来,道:“崔小姐,雪杏来伏侍您吃晚膳了。”
崔嫣瞟了一眼,三餐一汤,珍珠鸡,奶汁鱼片,素炒肚丝,外加竹荪汤,全是自己喜欢吃的。
她不会认为这只是甄府厨子碰巧做出的菜式而已,“腾”一下站起身来,盯住那名唤雪杏的婢子:“你们老爷呢?”
雪杏低头道:“崔小姐还是先行用膳吧,您奔波大半宿,车马劳顿,从早上到如今,怕是还未有米粒下肚吧。”
崔嫣缓缓坐落,拿起牙著,蓦地开声:“小豆包还好吧……”
雪杏一愣,半晌才醒悟面前女子说的小豆包是何人,忙点头道:“先由府上的嬷嬷在看管着,之前已吃过奶水,又换了身干爽的衣裳,睡了一下午,好得很,若崔小姐不放心,小奴稍后再去看看。”
崔嫣摇了摇头。他纵是对自己再无情,也知道那个是他的血脉,怎会对小豆包不好?她夹了一块鱼片,放到嘴里,却味同嚼蜡,食不下咽。随便喝了半碗汤,吃了几口菜,便推了碗筷,不再用了。
雪杏被曹管家派来伺候着彭城来的崔氏小姐时前,也约莫听过几句,见她此刻面色不好,也不再强迫其吃,收拾一番便下去了,随后又端了桶盆棉帕来为她净身擦脸。
折腾了大半晌,雪杏拢了门帘踱出去,已是入夜时分。
崔嫣累极,终是倒于牙床上,沉沉昏昏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时,门闩咯吱轻微一响,来人撩了袍子,踏着沉沉脚步缓缓踱进绣阁。
榻上女子云鬓蓬乱,面颊粉红,侧卧一边,身子蜷作一团,仿似胞宫内的婴儿睡姿,很是楚楚娇弱,与白日时分的任性刁纵全然是两个人,梦中且还秀眉微蹙,并不开怀。
他静静坐于榻前,一只略糙的蒲手覆于她秀发上,爱抚须臾,见她身子一动,又抬了起来,缩回手去,半阖上眼,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榻上女子尚在眠中,檀口微撑,呓语了几句,又伸展了玉臂胡乱扭去,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眼睛不去看她,却听她声音低低,喏道:“……世万……”
他将目光移过去,终忍不住俯了半边身子,拢近她。
她双目犹自紧阖,仍在睡眠乡,只不知在发什么梦,微一侧身,笋臂一伸,细嫩手掌恰恰扬起来,正甩触到他的腮上,不重不轻地发出“啪”一声,却又马上无辜至极地软软地放了下来,唇间又哼哼两声,背朝他,继续睡去了。
他面上略露一丝苦笑,抬了手抚了抚颌,将那薄毯替她拉了拉,立起身子,背转离去。
夜间闯客甫走,绣榻上人双睫一拍,徐徐睁开眸子,缓缓撑了身子坐起来,望向外间前后张闭半刻不到的门扇,面上神色似明非暗,不由躬起双膝,抱住了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