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两月,崔嫣照料甄夫人虽已上了手,但伏侍男子还是头一遭,弯了腰肢立在桌前,与他近距相对,醇厚甘松气息又在鼻下萦绕,不觉手发起颤,指腹抠了一坨晶莹药膏,望着那略有些青筋凸起的宽瘦手背,半天下不去,好容易才一点点地铺匀在那道擦痕上,轻轻地来回擦拭起来,片刻又怕使重了力道,抬了脸蛋,吞吞吐吐小声问:“疼……不疼?”
甄世万哑然失笑,这才多大的鸟伤,哪里谈得上疼,蚊子咬猛了都比这个来得有反应,但见她一脸紧张,面色一沉,懒洋洋道:“还行。 ”
崔嫣听他嘴上还行,脸上却不悦,指尖愈发缓柔,摩得他那处皮肤发起痒来,这股痒劲儿由手背一直延到身上,说不出的难受,见她脑袋垂得低低,一缕发由玉肩上滑了下来,在自己眼前跌来飘去,散来一阵隐隐香气,蓦地念起昨夜春/梦,浑身又是说不出的麻麻热热,见她越贴越近,一时半刻有些后悔自己无事挑事,只低声阻道:“好了。”
崔嫣未听清楚,头一倾,“啊”了一声,一口香喷喷的气正凑近了灼在他鼻嘴上,那缕滑溜溜的头发又恰恰搭在甄世万的腕子上,宛若一条小银蛇般游弋过去,搔得他皮肤上立时冒出一排小碎疙瘩,一下将那周身的痒麻酥热之感推波助澜,激至顶峰。
他喉间咯噔,毕竟知道自己的斤两,生怕克制不住,行出什么举止出糗,一手捏住她粉净净的皓腕,飞快挡出去,闷道:“我说好了,你长个耳朵怎就听不明白。”
崔嫣这才缩回手去,瞧他神情烦郁,语气燥乱,把自己拨了开,只觉他对自己好一阵,坏一阵,喜怒无常,不由神色颓丧了大半。
她从前心眼窄小,肚子里爱搁事,又不喜与人倾倒,家中下人嘴碎,暗里总说是酸里吧唧的小家子气,毕竟自己本来就不是什么朱门大户的千金闺秀出身,且天地不宽,身弱心惫,失却母荫,养成那个性倒也自然。自从重获了这条命,有了盼头,她倒是尽量处处宽忍,事事淡松,就连崔妙与苏鉴淳之事,也是看得极开。可此时面对着甄世万,她这一刹宛如又回到原先那个禁不得重话、一副水晶心肠的自己,很生了几分久违的酸涩,拿起那药瓶退了几步,赌气道:“既是如此,小奴就不扰老爷了。”
甄世万见她唇瓣子上都能挂个油壶,一对睫也是忽闪忽闪眨得频紧,声音亦是不情不愿,晓得自己说重了话,但也总不可能对着这丫头片子服软,只好勾了俊眉,淡道:“谁说你扰了我?你这丫头不是没话找话吗?”
这话若是安抚,未免也裹得太严实,崔嫣哪里听得出来,自己都不知道为甚怀里硬是像揣了千般的委屈,一时之间,竟同个受了情人气的闺阁怨女一样微微一跺脚,只垂头道:“小奴先下去了。”眉头一颦,转身朝门口踱去。
甄世万见她临别泫然的态状,没来由地心坎一震,脑袋发昏,霍地起身两步上前,将她臂一抓,拉了回来,这一扯,他是故意用了十足力气,她也是猝不及防,一下便被扯得摔入他臂弯。
一日之内,两遭撞进他怀中,饶是崔嫣再笃定自若,也不得不身烧心擂了。
他衣上熏染的独有气味冲进她鼻内,身子一软再软,直到软无可软,干脆由他掐了蔓腰,牢锁于胸前。
目下室内静谧,没有一干人等,氛围好得不能再好,这一抱,甄世万迟迟舍不得松手,这当口,早顾不得双臂锢着的这个小妮子究竟何人,什么甄夫人求来的使女与看中的未来侄媳,都飞了去九霄云外。
怀内人,不过只是个自己看入了眼的小妇人。若只为满足私欲,他大可不必偏偏找她,怀内这丫头吸引自己的,分明也不止这副能勾起男子**的身体。搂着这一捏纤纤巧巧的娇躯,甄世万满脑子净是昨夜那活色生香的床帏绮梦,只是现下梦境成了真,昨儿那团搅了自己一宿不得安宁的软肉,此刻正在臂弯之内,还牢牢紧紧地挨着自己。
崔嫣之前同甄廷晖有过肌肤相触,又亲眼见过崔妙与苏鉴淳的亲热,此刻同男子这般纠缠,只觉半是熟悉半陌生,心旌摇摆,甚是虚浮,唯一肯定的是并不恼怒,亦无排斥,较之甄廷晖对自己行蛮的粗鲁,她只觉这具怀抱倒是叫人心里安妥多了,顿升了束歪念,这些日子心心念念的此生依傍与靠持,也不外乎此处。
这份心思一萌发,崔嫣身子愈发的软烫,脸蛋红到了脖子根,抬了脸见他双掌尚箍在自己腰儿两侧,虽隔着衣衫,却还是如虫蚁一般的痒痒,低着脸庞,迟迟不语不动,眉头拧得紧紧,盯在自己面上一点,仿似上头停了只恶人的绿头大苍蝇,只得虚空了拳抵开他胸膛,瞥了一眼自个身上的蒲扇大手,声音如银粒子落盘一般碎碎莹莹:“老爷。”
这声老爷唤得甄世万气血横流胡窜,最后一道坚忍差一点便要活生峭裂开去,喉间连滚直动,吐纳之声愈重,手劲加重,又朝自己怀间挤压了两寸,将她直逼得贴近自己下颌脖颈,又将头一垂,搁于她发鬓,不易察觉地轻微摩挲,深嗅一口,尽是清雅甜香的处子绵滑之气,这一下惹得崔嫣挣得愈发厉害。
他身型剽挺,肩宽腿修,又正是壮年,较之甄廷晖约莫还宽高两分,此刻恰似一堵结结实实的塔墙将她罩得严实,这番挣扎倒叫他将她缠得愈紧,闹腾之间,一扭一动的,绊动到不该触的地方,生生闹醒了昨夜还未真正解决的苦楚。
崔嫣虽心头摇曳,神魂颠倒,对他的出格抱存着连自己都觉羞辱的容忍姿态,但也知眼下已是大大的不妥。她只晓得自己每与甄世万相对交谈时颇为慌臊,只当是对一家之主的敬畏作祟,经了今日祠堂外的风波,兼之这番情形,犹自真正生出了朦胧情心,胸内如乳鹿乱撞,呼吸都快要接不上来,几欲有种头脑发懵的晕厥感,又有种隐隐的难受,也不知道如何才能缓解这痛苦,突地想,崔妙对着那苏鉴淳,沉珠念着那甄廷晖时是不是也都是要受这折磨?一时半刻之间,忍住满腹的乱流,尚抵在他胸口的的粉拳使力推去,嘴中嗔道:“老爷发什么呆,还不快放开手!”
他被她吵闹唤醒神智,憋了憋,心不甘情不愿将怀内这一团松了开去,又察自己在这丫头面前实在失状,为挽回老脸,只得咳两声,伸出一手过去凑到崔嫣额上,用略是粗厚的指腹点了点一处,道:“怎肿了这么大个包?”
崔嫣禁他一摁,才觉额上闷痛传来,一摸,果真是凸起一小块,这才会意他方才专注凝视的该就是这儿,脸色一酡,道:“刚在祠堂外的院子里,……撞的。”又补道:“老爷的胸口,给撞的。”
甄世万这才记起之前将她扯开时,膛上确实被擂得咚一声,她这皮肤娇娇嫩嫩的,不消多时竟马上起了个红疙瘩,又想着当时她怕是撞晕了头,才同一匹被猎人追剿胡乱跑的小鹿趔趄地跑回嫂子身边,暗下莞尔,却返身坐回去,敛了眉:“那倒是我的不是了。”
崔嫣见他虽绷着五官,眉目间的神色却闲云一般,又回复平日寻常情态下的温文尔雅,抚了抚额,涨着红霞未褪完全的脸打圆场:“原老爷是为了瞧清小奴头上的包……”
甄世万接了台阶,顺当走下,又听得她道:“听闻医好小奴身子的赵太公说,眼神到了一定年纪便会退化,极为正常,人人都是避不得的,平日可以白菊枸杞泡茶饮之,老爷若是有意,小奴每日倒可与夫人的药膳一道准备。”
甄世万一滞,抬头去,见她声音朗朗大方,容色亦十分明媚关切,犹带几分若有似无的天真之色,并无一丝诡谲戏弄,且量她素来个性,也不像个敢与主家开玩笑的人,心中只自我安抚,唔,她这毛都未生齐整的小丫头片子哪敢暗讽自己垂垂老矣,该是自己再次多心了,思虑少顷,正襟危坐,顺口一说:“好,你且安排罢。”
崔嫣暗瞧他神态舒宽,趁势拢袖俯身,已开口道:“沉珠忠心耿耿,生怕少爷受伤,着实有些无辜,老爷可否饶了她这一次?”一边说着,一边掀了眼皮偷瞧,却见他脸色一变,瞬时又沉了下来,甫降的些许温雅之气全然殆尽,果断否了:“不行。”那丫鬟本就逃不开责任,大庭广众下随意扑上来抱腿揽脚阻自己教子,全然不顾主家颜面,这样还不责罚,日后岂非都翻了天。
她这才断续意会甄夫人所言的他面上平和内里却自有绳准那一番话。这人昔日如何她不晓得,但如今看来却是治家颇严,宁愿自己挨鞭子都要将家法行完,犟得似牛一般,怎会自己求两句便算了?他对自己好一些,便弄得自己不知天高地厚了。念及此,崔嫣也不敢多言,犹豫少顷,道:“那……可容许小奴去看一看沉珠。”
甄世万见她兀自喋喋,已是不耐。他为人办事,最憎的便是身边人指手画脚,何况是本就该一家之主独断专行的后院之事,哪轮得上一个进宅不久的年青丫鬟来饶舌多言,可偏不知怎的,就是发不出几两脾气,便只摆了大手:“有什么好看的?做错事受罚,天经地义。”见她蠕唇咬嘴,似犹有未尽之语,更直接将她的求情掐灭,断了她的念头,反问道:“你可是还有什么好说的?”
崔嫣哪还有什么好说的,只好先行了礼离去。甫出了屋子,才走至天井,便足下一凝,禁不住扑哧笑了出声,虽这厢沉珠尚关于柴房禁闭,那厢甄廷晖挨了鞭子骂天哭地,自己这个时刻发笑,实不应景亦非厚道之举,但终觉胸中沉淀扫干,心情竟是这些日子从未有过的好。
她是万万未料到自己胆子竟肥了这么多,方才不知怎的,嘴巴一张,竟调侃起甄世万,心中只有声音在拉锯,他该不会恼自己,他该不会恼自己,……他该不会恼自己罢?可他无端端抱了自己,她偏偏就是不甘心示弱。只是,为何他抱了自己,却又无半丝的气怨与惧怕?
边胡思乱想,边足下如风,崔嫣半会功夫便返至北院,才知自己今日脚力轻盈许多,进了夫人的屋子,抹一把额,手掌心尽是黏糊糊的晶莹香汗,靠在门柱上欲先歇口气再入内,一静下来,又觉晕乎乎的宛若飘在云端,一颗心肉跳得急切,抬眼望了望外头游廊小院,惟觉这甄府的飞檐朱梁、岩渠花木还是同之前的一样,可又仿若变幻了些什么,跟从前不大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