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嫣一出甄夫人厢内,便是失了神魂,也不知是泪困得太久,亦或气过了性,虽是离了人,也迟迟流不出来,只觉心头堵得慌,脑袋一阵阵发了虚空,一时之间,既是憋屈又是凄惶,既是气甄世万,又是恨自己,步履匆匆行到偏院,埋头行路,刚一个急拐弯,不曾看清迎面行来的人,避闪不及,恰一头撞到了最前头的一堵肉墙上。
她一束魂儿本就不在身子内,顿撞得往后一弹,啪一声重重摔坐在地,竟还是抓不回神,只呆呆趴坐于地,眼眶里滚了半天的泪珠儿终是禁了这一猛撞,被撞了出来,哗啦啦流了满脸。
前头三人正是甄世万父子,身边还跟着曹管事。甄廷晖这些日为免再受罚,早日出了囹圄,卯足精神勤学苦挖了一通,到底脑子也不笨,既花了气力,学业自然进步了不少。
甄世万这边刚抽查完儿子掏心肺整出的策论,又口头考了几样应试科目,虽不至于出口珠玑,落笔云烟,但看出这小子终归是有了几分上进心,词文脉络之类虽离自己期许差得远,但也并非没下功夫。照着素日脾性,该是肃目严眉,一一指出其中不足,加以纠正,心念一转,竟是寻了可取之处,说了些赞许话,叫甄廷晖受宠若惊,心忖自家的老头怎么转了性子,连身拢袖一一应承下来。
甄世万见这小子得了鼓舞,十分振奋,暗想着那小妮子说得对,确实不好逼得太紧,又是勉励了几句,叮嘱儿子继续芸宙,切勿放松。甄廷晖难得听到父亲夸赞,正是沾沾自喜,俩人都是料不到崔嫣会这么个模样从天而降。
打头阵的肉墙则是甄廷晖,被撞得胸膛一震,刚是骂出声:“赶着去投胎也要带着眼睛哇!”再一瞧清那地上趴着的人,立时收回了骂音,见崔嫣魂出窍一般的痴愣,迟迟不起身,还糊了满脸的泪水,以为她是撞出个好歹,吓了一跳,忙是蹲下/身子问:“你怎么了?”
崔嫣这才觉腰臀酸疼,稍一用力,还难得撑起来,抬头一望,只见甄世万正立在后头,身子上的痛顾不上了,气意复升,擦一把泪,并不言语。
甄世万已与曹管事行了上来,见崔嫣几是摔飞身了出去,脸色骤然雷霆一变,几步跨上前,俯弯了腰伸了手过去,欲要拉她起来。崔嫣立时闪身一避,恰靠拢了甄廷晖那边,顺手将他胳臂一抓,勉力站了起来。
甄廷晖从没见崔嫣这样亲近过自己,本以为将她撞成这样,她又得对自己生些怀恨心,没料得了这等好处,实在是祸福相依,也不放她的手,反倒握了回去,捏得牢牢,喜滋滋地贴近道:“嫣儿,有没有哪里摔疼了?要不要找大夫上门看看?”
崔嫣只觉有目光稳稳灼灼钉在自己面上,却并不去看,气呼呼应道:“小奴人微身贱,哪敢劳烦大夫上门。”
甄廷晖何曾听得出弦外之音,急道:“什么人微身贱,谁敢说你人微身贱!女孩子家都是水做的,摔不得的,看你摔得眼泪都出来了,肯定不轻,不成,一定要看看,可别摔出什么问题。”说着便转了颈子,朝曹管事吩咐起来。
曹管事听毕朝甄世万望去,见自家老爷挥了手,正欲领了命下去,却听崔嫣语气竟掺了些愤恨,头转向曹管事,话却分明说给另一个人听:“曹管事,小奴虽是个下人,骨头却还是硬的,并不容易摔碎,当真是不用兴师动众了。”
曹管事听那声音冰冰硬硬,又见她话里藏话,并不似平日的性子,脚步一滞,正是猜疑,甄世万已是开了声:“她既然说没事,就不请吧。”这老爷的声音,竟是比那丫头更凉两分。
甄世万移了头,眼光瞄准了崔嫣那只犹被儿子抓得牢实的腕子上,眼神一沉,泛出几缕鸷色,语气却是淡淡悠悠:“回屋去将文章改好,明日再等我来查看。”又吩咐曹管事跟了去督促。
甄廷晖虽是舍不得走,却也是无可奈何,只好松了那管冰肌玉骨,先行离开,临行见崔嫣容色尚白,且不忘重复叮咛:“嫣儿,还是瞧瞧大夫啊!”
崔嫣见一贯眼中不曾有过别人的甄廷晖待自己都有这份难得好心,愈发是仓惶瞢瞢,心头难受得紧,见曹管事压了甄廷晖走远,也顾不得礼,也是转身疾行。
说是欲要同他问个明白,却又生了惧意,压根不敢与他当面对质,只怕挖出来的回应愈发叫自己难过。崔嫣厌恶自己临到关键时刻,竟是这样懦弱,却只想快快离开这人跟前,意料之中,还未及走个上十步,便觉身后脚步咚咚跟上前,腰身一紧,已是被他拽入膛前,顿万种的委屈夹杂气怒一同倾泻而出,背对了他在他怀中甩出手臂,又打又挣,全不消停。
甄世万见她这番作态,已是明白了八/九分,臂一箍紧,也不顾已是被她挠了好几下,将她几是半抱起来,拖了入近旁偏厢,进了屋子,脚一勾顺势闭了门,手脚稍松弛的片刻,崔嫣已是将他双手拍开,趁势脱了出来,跳了三两丈远。
她自入这宅子,还不曾对自己这模样,甄世万也着实不好受,抬了脚,迫近过去。崔嫣见他拢过来,眉头一蹙,又是朝后退去。
一人进,一人避,末了竟是退到屋角,再无去路,崔嫣抬起臂抵了他,再不许他近身,弧齿将下唇咬得几欲破了皮肉,见他还要过来,已是掺了些哭音:“你走。”
今日之前,她每日最盼着的便是日夕时分去东院送茶的时刻,而如今,她却是一点都不想看见他的脸,想来还真是荒唐可笑。
甄世万见她眸中满是憎恶,嘴儿撅得老高,胸脯频频一升一沉,却又目光闪避,并不看自己,怕将她逼得太甚,只俯下脖子问:“摔疼了没有?”
崔嫣听了这话,仿若点爆火引子一般,活了十几载攒在一块儿的怒气都不及现下这样多。原先待他无论如何总还是有些敬畏,现在却是管不着了,竟如同幼童一般的跺了足,使出全身气力将他一推,赌气忿道:
“摔死我又怎样?疼死我又如何?不是正中了你的下怀!
甄世万顺手将她笋腕一捉,捏在指间,犹是不动声色:
“说什么颠三倒四的小孩子气话?你摔死疼死怎么就中了我的下怀?”
崔嫣正拼命甩开他手,一听他那话,仿似被抽走了脊髓筋脉一般,弛了劲,身子一软,由他抓住,再不反抗,面上的愠气降了下来,呆怔不语。
甄世万见她不闹了,以为总算是消停,正欲再加紧抚慰步伐,却见她鼻头一红,乌瞳上蒙了一层雾,冷冷哽道:
“原来你果真是拿我当成不懂事的孩子,配不起当你这侍郎大人的夫人,我好歹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再是不济,也不曾想过落魄到当妾,你那份纳妾的纸契算是白准备了,我爹爹也不得答应。”
这虽是硬挺,尚存了一丝期冀。崔嫣强憋了眶内潮液,但求他立时服软,说两句好听话。巴巴等了半晌,却只听得甄世万道:“初儿,从今以后我只一心一意待你好.xzsj8.,还不成吗?”
此话一出,崔嫣再无别念,就时捂了嘴吞下愤哭:“你这样招惹我,就是为了家中多个妾室吗?大人!若是如此,您之前花那些功夫实在不划算,不过是个任你奴役由你买卖的妾,何必那样半哄半骗?”
甄世万由着她发泄心头恨,只静静听她说,听到后半,却是按捺不住了,手一紧,失手将她一双细腕捏得咔咔作响,竟然都察觉不出,脱口便道:“我几时哄骗你了?你若是心头不爽,尽管来责来斥,不必这样自轻自贱!”
他此下只想将她怒火引过来,想着哪怕禁她斥骂一顿,消了她闷在心头的气也是好的。无奈此下他说什么话,听在她耳朵里,都是变了一番味道,难听得很。
崔嫣见他决无改变心意的意思,宛若刀剜斧劈,脏腑震得生疼,眼眶子一热,似又有什么要涌出来,却只死死吞了下去,一张脸憋得涨如丹霞,甩开他手,静走至角门前,冷了语气:
“老爷眼界高得很,看谁都是轻贱,我若是自轻自贱,便摁下腰领了你的婚契了。待这几月过去了,小奴与老爷两不相干,以后还望老爷不要再招惹小奴。”
甄世万本一直压着心头激动,并不曾有什么大动静,因确是叫她受了委屈,无奈有说不得的隐情与制肘,只能任她发泄怨怼。此刻一听这话,却是两步跨上前去,臂一伸,将她狠卷过来,由她复捶打几回,露出的脖子都被她挠开了几道红痕,待她失了力气,威胁道:
“两不相干,你与我都已那样了,还怎么个两不相干法?”
崔嫣语气一颤,贝齿嵌肉,只如小儿一般任性反驳:
“我与你怎样了?我如今最不后悔的便是没同你怎样,从今往后,你也休想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