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世万料不到赵秉川这黄土埋至胸坎前的七旬老儿还这般大火气,又一心满眼的都在崔嫣身上,半点不曾提防。 这热天穿的棠木屐鞋跟脆利,隔得甚近,一下子正中他的命门,履顶硬挺处正磕于额上,竟撞出一道血口子,创面虽不大,一时半会却止不住,血水汩汩朝外拼命涌了出来。
院中一名扫地小僧见此,大惊失色,跑来正欲喊人来,却见这施主捂了额,并无动怒,也没曾反击,只拂了另一边尚还宽裕的袖子,冷冷抛出二字:“劳烦小师父报官。”
与赵秉川一道的那年轻男子本是坐看好戏,听得这话,疾步上前,拉了赵秉川,朝甄世万道:“大人,朝堂之上是无奈,如今你二人不在官场,莫非你还要赶尽杀绝么?我恩师不过也是一时激愤,做了心中想做之事而已。”言语之间,也是暗含讥讽。
甄世万瞥一眼那男子,语气犹是坚决,朝小僧铿锵重申:“报官。”
赵秉川不甘示弱,甩开青年手,冷笑两声:“俊钦,你当我还怕他这个短命欠杀的老小子不成?”继而转向甄世万,又变了嘴脸:“我只恨你命如狗蝇一般硬贱,扔不死你!”说着干脆又拣了地上石子欲要去掷。
崔嫣虽知彭城不大,两人总是要遇上,却没料今日冤家路窄了,见血水由甄世万手缝之内往外直冒,顿双臂一开,挡在二人中间,朝赵秉川道:“太公休要动怒,何必为了不足介怀的人气坏自己!”
赵秉川见崔嫣拦在前面,气急败坏,手握尖石犹不放下,只步步紧逼甄世万,非要拼个你死我活。
甄世万本不欲跟这老东西闹腾,只待等官府来纠,就能叫他这条残命不得好过,此下眼见崔嫣被他逼得退后,只生怕那砾石不长眼睛误掷了她,伤了自己尚且能忍,若是伤了她,定叫这老儿不得好看,想来也顾不得去捂伤口,手一松开,一道血渠顿淌了下来,留了半边脸都是,又飞快将她一拉,推至一边,隼眸光色一沉,朝赵秉川狠道:
“你们太医院没一个脑袋清楚的东西!长年出入宫闱,上头的脸色也瞧不见!皇上分明想将这事压了下去,那边已是消了火,你偏当着他面重提,如今你这颗脑袋还挂在脖子上就得酬神谢天了,你居然还在愤念不休?廖佛德他一人倒了血霉,莫非还要其他人跟着一同不得好死”
一边说,一边由了血水继续往下流淌,直至遮住了眼脸,看得极是瘆人。崔嫣见他伤得惨烈,心中突突直跳,过去一把摁住他额上伤患,不过少顷便染得一手都是血,更是震悚。
甄世万将她小手一握,领了上去,压在头上,虽是疼痛,目色却软了许多,竟对赵秉川这一迎头掷靴摈去好几分火光,若今日遇不到这宿敌,哪里能享受得了这久不见的温存。
梁俊钦只怕甄世万真要追究,赵秉川毕竟年龄大了,哪里禁得起牢狱之灾,只速速叫小僧将甄世万送入一间小禅房,吩咐那小师父兑了淡盐水拿来,将他面上血迹擦抹干净,又用棉布条儿浸湿,在他额上沿了伤口边缘一一擦拭。
伤口撒盐,甄世万青筋乱凸,滚汗直冒,好容易咬住牙关抬起眼皮,朝梁俊钦冷道:“梁大人,你这莫不是要替赵老儿报一箭之仇吧?”
梁俊钦手不停,反倒又深蘸了一下罐中盐液,恭敬道:“哪里哪里,不敢不敢,伤口不经祛毒,怕是会破伤风,届时便难办了。”说着,直直朝那伤患处一戳而下,顿时疼得甄世万差点没曾晕厥,只见崔嫣在场,不好示弱,只得牙嵌肉内,生挺过去,只到被梁俊钦用纱布简单包扎一番,方松了一口气,却早已是一背的冷汗。
末了梁俊钦才退开两步,拱手恳请:“恩师不过一时冲动,大人这回还望包涵。”
甄世万头上仍是被那盐水染得辣痛,脑袋扯得紧,只是见崔嫣一路跟在身边,心头才舒快许多,大半已经顾不得那赵老头儿了,此刻听了梁俊钦言语,又记了仇,眼一沉,讥诮反问:“一时冲动?那老家伙多大岁数了?还是黄口小儿不成?”
梁俊钦暗嗤一声,转了口气:“且不谈别的,大人权当下官为洛郡夫人问过几次诊,卖个情面罢。”
崔嫣也是恐怕赵秉川吃官非,见甄世万犹自故意晾着梁俊钦,似并不想放过赵秉川,心内一紧,嘟嘴低嚷:“又没被扔出个好歹,哪有这样小气巴拉的。”
这话分毫不落听入甄世万耳内,脸一变,盯向她。崔嫣回瞪过去,唇角一勾,别过身子去。
甄世万眼见她又是发了恼,还撇了头脸,只立时正襟危坐,朝梁俊钦摆手道:“今日我嫂嫂敬香侍佛,我不愿清扰了嫂嫂虔诚,你叫那不知好歹的牛筋老儿这几日在家好生洗干净吃饱了,等了衙役上门来拜。”
梁俊钦听得这话已知赵秉川之事并无大碍,两手一拢,又是拜了一回,也不再多言语,免节外生枝。
崔嫣哪里晓得这官场上的哑语暗话,当甄世万还是要步步紧逼,略一跺足,有外头人在场,也不好明白说什么,只能转过头去暗暗狠剜一眼。
梁俊钦早将崔嫣神色瞧入眼中,却怎会想到有内情,只当是崔嫣对救命恩人关护,对自家主子生了记恨,更是凭添了几分莫名滋味,眼光只凝于她面,再不移转。
他这些日来了彭城,一来是探望恩师旧僚赵秉川,二来则是有些说不得的心意。在赵秉川宅内小住了几日,只听得那洛郡夫人今日来上香,想了她身边那奉药的使女不定也要跟来,竟是死皮白赖拖了赵秉川一道上门,预料碰一碰,没想果真有再见之缘,却也没料生了这出事端。
甄世万瞧见梁俊钦一副年轻脸庞泛华,两只澄明的澈目生了些热,统统皆是青春辉光,盯了自己手边的人儿不放,顿捂了额上纱布,眼一厉,道:“怎么梁大人还有事啊?”
梁俊钦见甄世万面膛微微炽涨,腾出几分方才还没的愠意,本是打算想法子多逗留一会儿,现下却唯恐激怒了他,叫他改变了心意,只得百般不愿地闭门离去。
甄世万见得梁俊钦一走,只觉心头一颗大石陡然落了地,没来由地驰宽许多,一紧一松,头额伤处更是扯得疼痛,却也顾不得,好容易得了清静,只将那小僧亦是打发了下去,想跟她好好相处一回,唤了几声,她却像个木泥偶人没个反应,只好纠住浓眉,将声音拔高,语气梆梆硬硬:“过来,替我抹一抹汗。”
崔嫣见他端起老爷架子,也没话好说,再不情愿也只得忍了气吞下声过去,随手捡起案上帕巾,看也不看,偏过头伸出手便胡乱给他揩起来,一下子正碰到他伤口,只听得他沉痛一呼,刚惊了回头去看,却被他握住手腕拽到腿上,顿弹起身子,却又被他死摁下来,再不得动挪。
她气道:“你分明故意!”甄世万捏紧她腰,将脸逼向她香腮,强行贴了上去亲住粉肉一口,道:“我都快疼得死过去一回了,怎么会是故意?……我若真死在你面前,你是不是就该消了心头气了?”
崔嫣听他一口一个死,无缘由心头发急,擦了一把被他才轻薄过的颊肉,白他一眼。甄世万轻轻拍她腮帮,道:“气得像只铁蛙,嘴再是鼓下去恨不得要炸开了,你自己方才还振振有词说不必为不足介怀的人气坏自己,怎么自己却是说一套做一套?”
崔嫣犹自不语,想了须臾,却是狠瞪他一眼。甄世万唇角泛了些笑,搂紧她道:“莫非在你心中,我不是个不足介怀的人?”她见他毫不避讳地一语道破,终是发了羞怒,一把将他推开,道:“你不要扯些乱七八糟的,总之,你不许,不许叫赵太公吃官司!”
甄世万见她犹自挂念着那一桩事,将她捞回来,贴了她秀鬓轻嗅,温和示好:“你只生怕你那恩人吃了亏,就毫不心疼我?”
崔嫣扒开他头,想也未想,啐道:“我见太公替我泄了心头恨,恨不能击掌相庆得好。”
甄世万本是宽缓神色,听得这话却是一敛,想着她果然对自己存了恨。崔嫣当他又要迁怒赵秉川,吞住话语,见他面阔乌影阔漾重叠,终是急了。
他这才不再撩弄,道:“你放一百个心,单单是看在那老儿救过你命,我再给他多扔几次也没甚么,就算是真的被他扔死了,这一条命,也不是丧在他手上,只权当是丢了给你。”停了一停,又是强制箍紧她,气息浓重起来。
崔嫣听了这话,念他方才疼得果真吃力,又攒出一身汗,柔软了一片,心头却总归还是有些说不得的隐晦涩苦未消弭,总是挡了自己想要快活起来的道径,只嚅道:“你愿为我丢命?我油蒙了心才会信。”
甄世万眸中一凉,语气增进去几分肃冷,反道:“你小小年纪都不怕死,难道我怕?从今往后,准你骂我,不睬我,气狠了用你这只小爪子再是挠几下都好,但那种不着边际的念头,想都不许想。”
崔嫣晓得他是念念不忘自己在大雄宝殿内对着佛祖说出那些轻生的胡话,现在想来也觉是冲动了,嘴上却还是细碎叨念:“谁叫你管我。”话音甫落,还没曾反应,已被他抓住腕,见他皱着眉头,拉了自己直直朝禅房外面奔去,沿着寺内曲折回廊,一直快步走到那座十三四丈的冲天白塔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