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乡约制和士绅阶层看作是大明帝国的基石,那么科举制就是大明帝国皇冠上最耀眼的明珠。
这颗明珠的四周,布满着大大小小的陷井和红线,没有人敢去触碰它,包括皇帝。
这个由隋炀帝在大业元年创立的制度,历经九百余年发展,已经与士绅阶层xìng命相关。到了明朝,士绅阶层通过乡约制控制农村和土地,通过科举制控制朝庭和皇帝。
重八哥建立的强大zhōng yāng集权制度,在给了子孙们安全的同时,也替他们掘好了一座混吃等死的坟墓。
朱寿就生活在这座华丽到了极致的坟墓里。
不过在坟墓的中心,也就是乾清宫东侧的一间暖阁内,朱寿正坐在龙椅之上,看着跪伏于地的两个人。
左边那个,满脸大胡子,肥头大耳,肚子上的腰带都垂到了膝盖旁,正是朱寿的亲生舅舅,张太后的弟弟,京师第一奢华的凤舞楼拥有者,寿宁侯张鹤龄。
右边那个,瘦得跟个竹杆似的,眼神猥琐,正是刘瑾刘老大。
接到魏彬的传话,刘老大立即屁颠屁颠的就赶了过来。他刚得了一大笔银子,心情很爽,不过一听见皇帝说“五十人名册”,就知道事情泄露,又惊又怕地跪在朱寿面前,唯恐皇帝大发雷霆。
别说是刘老大了,随便在京师的大街上拉个路人,都知道科举是大明国策,任何人敢跟科举对抗,那就是死得不能再死的结局。
自从朱寿穿越之后,刘瑾一手遮天的能力越来越弱,八虎各自为战,彼此间落井下石的事情,也越来越多。因此刘老大虽然还有着“立皇帝”的虚名,但他越来越小心,利益不大的事情,他连政治交易都不会去做,以免给政敌们落下把柄。
不过这次的利益实在是太大,五十个会试名额!
纵观九百余年的科举制,哪一科的猫腻,敢跟正德三年的戊辰科相比?刘老大的手笔,不说是后无来者,也绝对是前无古人。
刘瑾付出了巨大的政治筹码,取得了李东阳、杨廷和等人的默许,原以为一帆风顺的事,却不知道被哪个王八蛋泄漏给了皇帝。
眼下已是正德三年的二月十一rì(注:农历,前几章犯了小错,用了新历资料,下同),戊辰科会试和戊辰科大明运动会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会试是从农历初九开始,分为三场,明天是第二场,十五rì还有一场。本科主考官,是阁老李东阳与礼部尚书白钺。(正史中是王鏊与梁储,不过王鏊回了老家,梁储去了夷州)
李东阳是首辅,按理说是不应当主考官的,不过戊辰科的会试有点特殊,因为内阁三老之中,有两个人的儿子,都在这一科应考。
焦芳的儿子焦黄中,杨廷和的儿子杨慎,甚至还有海事总督刘宇的儿子刘仁,以及深受朱寿喜爱的东海公司董事会检讨韩邦奇兄弟。因此为了避嫌,焦、杨两人都不能担任主考官。
这场注定要被记入史册的戊辰科会试,开始的方式就很另类,太多的高富帅充斥其中,纵横交错的政治交易,也让这一科的录取结果,显得扑朔迷离。
杨慎在正史上不慎被烧了试卷,但到今rì为止,这种倒霉事情还没发生,按照刘瑾等人的政治交易,如果不出意外,他将成为这一科无可争辩的状元。
而焦黄中,将成为二甲之首,其余几人,都将在二甲之列。
杨慎本来就才高八斗,朱寿也很欣赏他,只要过了会试,三月初的殿试也就是走走形式。
刘瑾想录取的五十个人,有一部份是阉党的关系户,但也有很多各大派系的中坚分子,其中李东阳的门人,就有四个。
因此朱寿如果中止了这场政治交易,对刘瑾的政治打击,无疑是毁灭xìng的。
刘老大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心里七上八下,惶恐不安。
但朱寿并没有跟他说话,而是缓缓说道:“宣,晋兴济张继祖为夷州卫指挥使,特恩世袭五代。”
兴济,是张太后的老家。张继祖,是寿宁侯张鹤龄的长子。明朝时期,公、侯、伯,凡三等,以封功臣及外戚,皆有流有世。寿宁侯就是流官,张鹤龄死后,他的长子是不能继承侯爵的。
明朝的所有皇帝,对外戚的管束,都极为严厉,除非是有开国定鼎的大功,否则不允许世袭封爵。偶然有世袭数代者,也必须出于特恩。
长子得了五代世职,但张鹤龄并不开心,反而满脸大汗,也不顾君臣之仪,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的外甥皇帝。
他不是笨蛋,更不是嫌弃夷州卫这个空头职务,而是知道一句古话: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皇帝的礼物,岂是那么好吃的?皇帝的要求,说不定砍了他的大好头颅,都不能满足!
这个外甥自从一年前开始,越来越难猜测,既不像他那个皇帝姐夫一样心软,也不像太后姐姐那般慈爱,这小子从小就古灵jīng怪,心肠也狠着呢。
记得有年孝宗皇帝开家宴,自己随便摸了身边的宫女几把,结果就被这小子倒了一身的菜汤。
果然,他刚一抬起头,就见随侍一旁的西厂提督谷大用,从龙案上拿起一堆奏折,轻轻地放在他的面前。
张鹤龄汗如雨下,用颤抖的双手,随便拿起一个折子。不出所料,是弹劾自己的,桩桩事出有据,清清楚楚,若是皇帝秉公处理,按大明律,就只是这么一本奏折,就可以把自己的脑袋砍个十七、八次。
其余的奏折,根本不用去看,就知道是什么内容,张鹤龄将头叩向地面,哭喊道:“皇上,微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朱寿笑了一下,他感觉到自己似乎掌握了当皇帝的根本要领,不再理自己的舅舅,而是轻声问道:“刘瑾,你可有话说?”
刘瑾被朱寿的两记直拳打得眼花缭乱,看了看四周那些面无表情的太监大佬们,一咬牙,沉声道:“老奴明白!”
跟刘老大说话,就是省心。朱寿很欣赏地看了一眼满眼杀气的刘老大,果然是八虎中排名第一的人物,其他的大佬跟他比起来,被甩了好几条大街。
张鹤龄不过是顺便杀的一只小鸡,朱寿真正想jǐng告的,是刘瑾这只老猴子。
在皇宫这座山上,只有一头老虎,那就是朱寿。刘瑾等人,不过是自相残杀的猴群罢了,当外人打来的时候,这群猴子必须一致对外;当皇帝需要的时候,这群猴子也要不顾生死;至于私下里它们之间打成什么样子,只要不出人命,不让朱寿下功夫培养一只新猴子出来,他是不会关心的。
“那你准备如何从事,”朱寿继续问道,“可否解一下朕的疑惑?”
这是逼刘老大纳投名状了,丝毫不给他下去串联的机会,按照刘老大对朝政的掌控能力,真要让他跟李东阳这群人暂时达成妥协了,反而不美。
刘瑾掏出怀中的名册,将它撕得粉碎,然后沉声道:“此次科场舞弊案,牵涉重大,其规模,甚至超出弘治十二年一案,老奴提议,由内阁、六部会同三司,彻查此惊天大案!”
铁血刘老大,果然名不虚传,一下子就把中下层盟友卖了个jīng光,誓要杀个血流成河。不过他的底线,就是跟李东阳这种大派系达成妥协,不把战火烧到大明的领导层。
弘治十二年,由李东阳和程敏政担任主考官,结果被给事中华昶弹劾,说程敏政跟唐伯虎、徐泰等人有可疑之处,最后李东阳只好独自一人阅卷,程、唐、徐三人皆被毁了前程。江南第一才子唐伯虎,终身落魄,成一代憾事。
朱寿从龙案上重新扔下一本册子,丢到刘瑾面前,笑道:“哪有惊天大案,刘瑾,拿着此册,回去好生研读。”
刘瑾心里打了个寒战,捡起册子一看,果然是自己那五十个人的名册,连位置都一模一样,全身冷汗不由得滴了下来。
哪个王八蛋出卖了老子?这是刘老大的第一个念头,不过转瞬即逝,在皇帝面前,不出卖刘老大的人,还没有生出来。
皇帝这是要跟文官集团开战?这是他的第二个念头,但再一想,不对啊,谁敢在科举制上跟文官们对着干?皇帝也不敢啊。
既然不是开战,也不是彻查,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了:捣乱!
这是最符合朱厚照个xìng的做法:老子不敢跟你对抗,就恶心死你!
刘瑾果然猜中了朱寿的心思,只听得皇帝缓缓地开口说道:“寿宁侯,朕听闻你在凤舞楼开了一个赌局?”
张鹤龄此时才缓过气来,也不顾君前礼仪,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连声道:“微臣愿将京师的产业,都捐给东海公司,当作今年拍卖大会的场所。”
东海公司的第二次拍卖大会,将在四月份举行,张鹤龄还以为皇帝想让自己出血破财。
朱寿笑道:“朕要你那点产业作甚?只是听闻在你那个赌局中,有人押中了箭术的魁首,就想问问你,这人押不押得中今科的会元?”
刘瑾和张鹤龄同时大惊失sè,原来,皇帝的后手留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