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和最近的心情有点烦,因为他很难摸清楚朱厚照的想法,开铸正德通宝,从经济上来讲,是件利国利民的大事,但是从实际cāo作层面上讲,却是毁国毁民的恶招。
一个好的制度,所托非人,将会成为非常可怕的灾难。并不是每一颗种子,都会长成参天大树的。正德通宝铸得越好,大明的财政就越快陷入窘境,
他是丞相,是阁老,是大明朝的顶梁柱之一,肩上挑着的,除了皇帝外,还有万民。他看着皇帝长大,那个少年的心里,究竟还藏着什么他不知道的东西?
从文渊阁议事厅回到家中,已是初更天了,随行的侍从们,早就点上了院子里的灯笼。一片亮堂堂的园林中,杨慎正和韩邦奇在那儿饮酒。
自从韩邦靖被朱寿踢到米脂县当县令之后,韩邦奇和杨慎走得越来越近,看见杨相爷回来,他连忙站起身来,行了个恭恭敬敬的晚辈之礼。
“汝节,近rì你的功课做得如何?”杨廷和淡淡地问了一声。
韩邦奇自然明白老杨的意思,很乖巧地回道:“有劳世伯费心了,落下了好些欠债,小侄这就回去。”
等韩邦奇走了之后,杨慎这才开口说道:“父亲,你这是何意?”
杨廷和瞪了他一眼,过了好一会儿,才沉声说道:“张忠都能老老实实地呆在宫里思过,你就不能好好的侍候皇上?”
杨慎笑道:“这几rì的圣旨,皇上都是交给我拟制的,连李丞相也夸奖孩儿,说有乃父之风。”
他连吹带拍,准备讨老爹欢心。
杨廷和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就是心高气傲,不知进退,你可知韩汝节为何离去?”
杨慎愣了一下:“不是父亲下的逐客令么?”
杨廷和瞪着儿子,沉声道:“戊辰科众人之中,你的才学虽然居首,但为人处世,不及韩汝节;政略军谋,更是远不及翟志南,那韩汝节平rì里不声不响,是表里如一的正人君子,你跟他接触多了,总是不好。”
杨慎奇道:“父亲,你说的,怎么孩儿一句都听不明白?从小,你不是就教诲孩儿,要近君子而远小人么?”
杨廷和沉吟了一会儿,对随从们挥了挥手,等花园里只剩下父子两人时,才缓缓说道:“君子者,和而不同也,不过韩汝节的君子相,却是伪装出来的。”
杨慎不解地又问道:“那父亲还说他表里如一?”
杨廷和回道:“他装君子,不仅骗得别人信了,连他自己,都信了个十足十,这就叫表里如一。”
“那他自己信了,便是真的。”杨慎的才子之名,不是白白得来的,一句话就打中了父亲的语病。
杨廷和默然半响,苦笑道:“为父而立之前,便跟那韩汝节一般模样。”
自古有“子不言父过”,杨廷和的所作所为,作为儿子,他自然知晓,但眼下听父亲亲口说出来,却又是别有一番滋味,他这才明白父亲的苦心,连忙跪在地上,轻声道:“孩儿知错了。”
见到儿子的举动,杨廷和这才点了点头,轻声道:“你可知韩汝节为何紧紧的缠着咱们?”
杨慎茫然地摇了摇头,在做学问方面,他自问不输给任何人,事实上也是如此,除了杨一清之外,还真没有人敢打他的脸。但遇到其他方面的问题,他就有些不知所措了。
“你、韩汝节、翟志南,是圣上着意培养的栋梁之才,”杨廷和只得向杨慎细细道来,“倘若不生枝节,二十年之内,你们三人都将进入内阁,挑起大明这副重担,到那时,三足鼎立,庙堂如战场,不闻刀剑之声,只见人头落地,彼此之间,还有何情谊可言?”
杨慎呆了一下,方才开口问道:“父亲的意思是……”
杨廷和点了点头,说道:“你眼下所露出的破绽,便是到时的一把快刀,握在韩汝节的手里,要你生,你便生,要你死,你不得不死。”
韩邦奇就是三十岁以前的杨廷和,杨慎自然明白父亲在说什么,一时之间,竟然不知如何答话。
杨廷和叹了口气,对儿子说道:“这些rì子,你随侍皇上身边,切记要好生做事,不要辜负了皇上的信任,为父言尽于此,你自己好生想想吧。”
朱寿的心思越来越诡异,杨廷和这番话,便是想点醒儿子,不要惹祸上身。伴君如伴虎,一步行差踏错,别说未来丞相了,就是xìng命,那也是保不住的。
杨家父子对话的时候,韩邦奇在陈敬带领下,沿着黑漆漆的甬道,随着前面引路的十二盏莲花灯,朝乾清宫的暖阁走去。
两人都没有说话,身边的几十位太监和侍卫更不敢开口,只有轻微的脚步声,在夜晚的紫禁城里回响。
经过七十多道门禁,被搜了四次身,韩邦奇终于见到了朱寿。
朱寿拿着一卷线装画册,就着明亮的烛光,倚在锦榻上,正津津有味的看着,远远望去,颇有秉烛读chūn秋的味道。见到韩邦奇进来,他随手将画册扔到地上,扉页上写着《风流绝畅图》,落款是:姑苏庚黄。
正德朝只要读过书的人,都知道所谓的“姑苏庚黄”,便是奉旨泡妞的解元唐寅唐伯虎,眼前这卷画册,便是唐解元的真迹,无价之宝,是才子们人人yù得之物,韩邦奇自然也不例外。
不过他现在根本就不会看这卷画册一眼,而是赶紧跪倒在地,高声呼道:“臣韩邦奇奉旨觐见,吾皇万岁,万岁,万岁!”
别人都是略带谄媚的高呼,韩君子却是正正经经的高呼;别人最后结尾都是万万岁,韩君子却是简短而力的万岁。满朝文武百官,只有他一人这么喊,不过朱寿却不觉得奇怪,因为韩邦奇的所作所为,不管是明面的,还是暗地里的,都完全配得上君子这个称呼。
君子嘛,就跟忠臣一样,总是与众不同的。
朱寿指着那本画册,笑道:“这个苏州解元,画个画儿,也隐姓埋名,你说说,成何体统?”
韩邦奇正sè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唐氏这门chūn画功夫,伤风败俗,先帝革去他的前程,可谓是正天下之风,造福万世。”
朱寿愣了一下,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道:“你还真是个道学先生。”
韩邦奇跪在地上,叩了个头,说道:“谢圣上夸赞。”
朱寿也不跟他瞎扯,从锦榻上坐起身来:“这几rì辛苦你了,朕一直都在想,朝中若是多几个你这样的君子,朕也能轻松许多。”
韩邦奇恭敬地又叩了三个响头,沉声道:“多谢圣上体恤,此乃微臣的本份,况且微臣年轻力壮,正是报效圣恩的大好时机。”
朱寿笑了笑,对陈敬说道:“去倒一碗参汤过来,赐给韩编修。”然后又对侍候在一旁的诸位太监大佬们说:“退下吧。”
张永张提督似乎有话要说,还没开口,就被马永成踢了一脚,只好出门而去。刘瑾倒是一脸淡然,看不出是喜是愁。
有没有跟在皇帝身边,根本就不重要,朱寿的周围,随时都有无数的宫女、太监和侍卫,成千上万的宫庭人员中,安插几个眼线,对大佬们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
韩邦奇自然也明白这一点,因此皇帝问一句,他便答一句,绝不多说半个字。
“杨用修可愿同去?”等太监们都走了之后,朱寿缓缓问道。
韩邦奇摇了摇头:“杨世兄才高八斗,在京师之中,更能替皇上效力。”
朝中同僚们都知道,韩君子从来不说别人的缺点,更不会挖坑埋人,有一说一,才是韩氏风格。杨慎的长处,便是他的才学,真要把他派去干别的,恐怕会适得其反。
朱寿沉吟片刻,方才说道:“翟志南还在川东,至少明年年初,才能回转京师,你在河间府可有信心?”
韩邦奇回道:“微臣若是治理不好任丘县,就自个儿跳了白洋淀。”
他刚被朱寿委任为任丘县令,从正七品的清贵编修,平调到任丘,韩君子没有任何怨言,既不高兴,也不悲伤,心情有如他的为人一般,中正平和。
朱寿满意地笑了,从龙案之上抽出几道奏折,扔到韩邦奇的面前,说道:“你且看看。”
说完也不等韩邦奇答话,又从锦榻旁抽出一本线装书,这次的封面稍微正常了一点,《三国志通俗演义》!
韩邦奇小心翼翼地捡起奏折,只见都是关于一个案子的,写这些奏折的人,名叫王启年。
王启年?不是前些rì子那个九品小官么?听说他被谪戍到夷州,怎么还有独自上奏折的权力?
韩君子按下心中的诸多怀疑,将这个河间府受贿案通览了一遍,越看越是惊心。
王启年的字写得很差,毕竟是个没考中进士的文人,落到韩君子这样的高才眼中,自然是破绽百出。不过这人的文章倒写得滴水不漏,涉及到的官员,桩桩件件,来龙去脉,清清楚楚。尤其是静海县令穆子禹,贪贿数额,竟然高达十余万两!
一个小小的静海县,七品大的芝麻官,居然能贪得如此多的银两,这件事绝不正常,就算是受贿天才,也捞不到这些银子。
韩邦奇的疑惑,被另一个折子破解了:这穆子禹,竟然是兵部尚书曹元的内侄!
曹元顶掉阎仲宇,当上兵部尚书之后,又兼督团营,领京师周边十余万劲旅。其将校迁除,均听从刘瑾命令,可谓是刘党的五虎上将。
曹元无子,将这内侄视为亲生骨肉般痛惜,若不是碍于宗法族规,甚至有过继穆子禹到自己膝下的想法。因此案情非常简单,穆县令的身后,站着曹元;而曹尚书的身后,站着刘皇帝!
韩邦奇越看越是惊心,背上早就出了无数的冷汗,心里暗想,这可是个深不见底的泥淖啊。
尤其是折子最后那句朱寿的御笔:彻查穆子禹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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