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鐩的学生生活,是充满着饥饿和痛苦的,唯一的一抹亮sè,便是眼前的这个师妹。无弹出广告小说
他还记得,那几年,每天天黑才回家,早上天不亮就起身,给钱先生擦地洗马桶,来当作自己的束修。亏得他力大无穷,身板结实,又正当少年,辛苦几年,方才挣来了这个秀才功名。
读书时,他学业很好,经常帮同学写字,赚些外快,这个师妹,便是他最大的主顾。若是他饿得慌了,师妹还会寻个没人的地方,从自己怀里摸出几个鸡蛋。
在他狼吞虎咽的时候,师妹就会笑嘻嘻地望着他,让他有些想哭。
当年钱先生还不是县里的主薄,有些权贵家的小孩,被钱先生责罚了,就来欺负钱师妹。赵鐩会过去把那家伙打得满地找牙,虽然事后必定被对方的家仆打得鼻里嘴里直淌血,但他仗着自己身强力壮、宗族兄弟众多,往往都能逃出生天。
他这么做,除了有些报恩的念头外,更多的,却是很享受师妹的崇拜目光。
刚才所说的那番话,他并不是凭空乱说,从内心来讲,有两个目的:其一,可以从师妹口中得到王知府的jiān计,好救下几个弟弟,虽然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总是一母同胞,血浓于水,怎能轻易割断?其二,这段话,符合他极力展现在所有人面前那种xìng格,当君子当久了,在赵鐩的心底,似乎真的把自己当君子了。
若是杨廷和、韩邦奇两人听到这句话,当找赵鐩浮一大白,不醉不归,阁老、巡抚和秀才,当真是大明文人们的杰出代表。
但几年没见的师妹,似乎却变了许多,看他的目光,不再是仰慕和崇拜,而是爱慕之中,带有一丝丝鄙夷。
她呆了一会,才回过神来,看着似乎读书读傻了的师兄,苦笑道:“师兄,这天下皆是乌鸦一般黑,无官不贪,无官不jiān,百姓们,合该为鱼肉,前些rì子,大同府应州血战,死了十余万平民百姓,朝庭的邸报,却不见丝毫。与之相比,这几千条人命,又算得什么?”
钱师妹虽然嫁作了大户少nǎinǎi,暗地里坑蒙拐骗,无所不为,可在赵师兄面前,依然如少女般纯洁可爱,竟然想劝得心里的傻师兄回心转意。
赵鐩愤愤然道:“应州大战,那是汉夷之战,是大义之战,就算死上百万平民,也属应当!可文安百姓无辜,此处又不归河间府当管,那王贼越界行凶,视朝庭王法于不顾,当真可恨可杀。”
文安县是顺天府当管,它和大城,是突入河间府的一块,离河间的距离,比京师要近得多。
此时天sè渐亮,路上行人也多了起来,两人身处大街之上,多有不便。
钱师妹看了看四周,指了指前方客栈,略一犹豫,又断然说道:“师兄,此处不宜长谈,这是泼天的大案,不是至亲之人,小妹也不敢走漏半点风声,若要知晓内情,进那里面去吧。”
赵鐩二话不说,当头带路,钱师妹随后跟上。等两人进了客栈之后,留下的那些家丁、丫环和仆妇,尴尬地站在原地,呆立片刻,尽皆视如无睹,抬着蓝sè小轿,绕着客栈转圈圈去了。
过了约莫两个时辰,钱师妹方才出来。
只见她脸sè红润,chūn上眉梢,上了轿,方才自言自语地说道:“可曾有人看见?”
一个中年仆妇低声回道:“小姐放心。”
这群人都是她的陪嫁,从小养熟了的,再加上刘钱氏的手段高超,倒也不怕他们背叛,问上一句,不过是提醒这群奴才罢了。
“速回任丘。”
她天还没亮就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若不是正巧遇到赵鐩,眼下恐怕都离了顺天府境了。
刘钱氏离开之后,过了两刻左右,赵鐩才快步走出客栈,只见他脸sè铁青,脚步如飞,径直往自己家中奔去。
原本提在手中的那堆书,早就没了踪影,就连头上平时戴得四平八稳的冠巾,也被扯了下来,散着头发,配上他那高大身躯,显得有些吓人。
回家的路上,平rì里熟识的乡邻,本yù跟赵秀才打声招呼,没想还没张口,就被秀才满身的杀气逼了回去,这才想起,十几年前,这厮也是个混世魔王!
一脚踢开自家房门,赵鐩唤了一声娘子,听见赵张氏应了一声,方才定下心来,叹了口气,杀气尽敛,对妻子说道:“收拾一下,赶紧出城。”
赵张氏见丈夫神sè不对,又不敢多说什么,连忙唤来女儿,收拾了几件换洗衣衫,又将家中唯一的银锭缝在内衣下摆,这才问相公:“可是犯了王法?”
赵鐩摇了摇头,牵着妻子,抱着女儿,走进柴房,从柴堆里拎出一把开山大斧来,吹了吹上面的灰尘,看着明亮如昔的斧锋,发了阵呆。
直到女儿伸出手来,摸他的胡须,他才似乎醒了过来,笑道:“兰兰,爹爹带你去看戏,好不好?”
小女孩自然喜欢,高兴地问道:“什么戏?”
赵鐩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杀人。”
八岁的小女孩不明白杀人是什么,也从来不会听父母街坊说过这话,若是给她提杀猪,她倒懂得,毕竟姥爷家就是杀猪的,当即高兴地拍手道:“杀人去了。”
赵张氏跟在身后,紧紧地拉着夫君的衣衫,泪流满面,看着他的背影,知道那个重仁重义、满腹诗书的相公,已经不见了踪影。
眼前这个,却不知变成了何等模样。
但不管怎么变,他,依然是她的相公,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唯一。
赵鐩拿着大斧,几脚踢开房内最重的几堆柴,露出一块木板,他放下女儿,伸出一拉,将木板揭了起来。
里面竟然放着两副软甲!
赵鐩跟妻子对望一眼,说道:“穿上它!”
等妻子着好软甲,他也将上衣脱去,贴身将女儿绑在背后,微笑道:“兰兰,不要怕,爹爹带你去打坏人。”
小女孩也笑道:“不怕。”
将软甲套在自己和女儿身上,再穿上外袍,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对妻子说道:“若是我们不幸走散了,看见赵鐇等人,远远的避开他们!到得胜淀畔,我们常去的那个渔村碰面。”
赵张氏惊道:“可是二叔……”
赵鐩冷冷一笑:“我没有这样的兄弟!”
从刘钱氏处得到官军的真实意图后,赵鐩将事情前后想了一遍,发现这是一个大圈套连着小圈套的骗局。
参与这个骗局的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才是那只黄雀,没想到其实最大的黄雀,是远在山西的皇帝!
而更可笑的事情,是皇帝本人,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个名叫王启年的河间知府,一手谋划出来的。
赵鐩对这个破坏了自己科举大业的王知府,恨之入骨。他的君子梦、报国梦,都被这个王知府毁得一干二净。
不杀此贼,誓不为人!
一支火把扔到柴房中,这个原本就很清寒的家,瞬间燃起了大火,赵鐩哽声道:“走!”
只听得背后的女儿轻声问道:“爹爹,你烧了房子,娘和兰儿就没有往处了。”
赵鐩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他左手拎着大斧,右手牵着妻子,伴着身后的火焰,在邻里们的怒喝和叫骂声中,扬长而去。
果然不出所料,拐过两个街口,一群卫所兵便围了过来,为首的小旗笑嘻嘻地说道:“赵秀才,你烧毁邻舍,案子犯了,这就跟我们走一趟吧。”
赵鐩沉声道:“我弟弟给了你们多少银两?”
那小旗呆了一下,正yù说话,就见赵鐩手中长斧一挥,悄无声息地砍断了他帽子的上半部分,飞舞的乱发,瞬间盖在那小旗的脸上。
“滚!”
赵鐩的话音未落,这群卫所兵便一哄而散。他们本就是收人钱财,过来走走过场的,哪想到遇到一个真敢玩命的,顿时吓得逃走了。
赵张氏的手在轻轻的颤抖,成婚之后,她从来没有看见过夫君如此剽悍的一面,在她的眼里,他永远是那个和善的年青人、温柔的丈夫和慈祥的父亲。
赵鐩心里叹了口气,接下来,还有更多的关口要过,他们这对让旁人羡慕的恩爱夫妻,可能真要作鸟兽散了。
天意如此弄人?
不,不是天意!是那些贪官污吏!还有那些为了自己的前程,就把百姓们当作土鸡瓦狗的所谓能臣干吏!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在这一刻,赵鐩忽然明白了这句话的真实含义。
跟那些贪官相比,王启年是个清官,也是个好官,但也正是他,将文安县城拱手送给了河北群盗!
一场大屠杀,最迟将会在明rì清晨上演,早一些的话,说不定连最后的晚饭,都不让文安百姓们吃下去!
参与屠杀的,有官军、有强盗、有皇帝的学生军,甚至还有锦衣卫!
这是一个怎样的世道?
大明,还有王法吗?
身后忽然一阵蹄声响起,此时赵鐩刚牵着妻子,过了一条横街,正准备越过两条小巷,从东门出城,去城外得胜淀里避祸。
他走的时候,并没有打算告诉乡邻们,也没打算告诉亲族们。
其一,这事说出来,也没人信,反而会让人以为他疯了;其二,这些人的死活,已经不被赵鐩所牵挂了。
“大哥,何事走得如此惊慌?”骑马追来的人,衣冠不整,正是赵鐩的亲弟弟,赵鐇赵二爷。
这个在正史中统领万余大军、纵横安徽的大贼首,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大哥,意思很明确:你这就么扔下兄弟情谊走了?还有父母呢?
“滚,”赵鐩望着自己的弟弟,冷冷说道,“我不想杀你,若想死,便留在此城中,明早若能不死,再来寻我。”
赵鐇不解地问道:“明早?”
赵鐩忽然侧耳听了一下,原地弹身而起,将弟弟踹到马下,翻身上马,熟练地将妻子一把扯起,放在身前,用力一夹马腹,快速朝东门奔去。
远远传来他的声音:“明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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