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倾盆,淋在朱寿左侧的黄盖之上,紫方伞、红方伞,也被雨淋得湿透。无弹出广告小说 原本威严的皇帝仪仗,在大自然的洗礼面前,显得有些不堪一击。
此处已是真定府的城外,从河间传来消息,官军于景和镇大败,幸好大明武学院的学生军们英勇善战,替皇帝挽回了一丝颜面。
景和镇一役,明军先败后胜,大破贼军。贼首刘惠、贾勉儿逃窜献县,又被钱铸和宋继先在陈家渡一带设下埋伏,打得几乎全军覆没,几个贼首,仅以身免。
留下来与张云霖硬抗的赵氏兄弟,赵铁、赵银、赵锋三人当场被杀,人头已送到了河间府,准备悬门示众。赵鐇和赵镐侥幸逃得xìng命,不知所踪。
“请杀王启年以息民怨。”杨廷和浑身湿透,仍然站在雨中,不肯退下。
敢在朱寿面前如此大胆的,整个大明朝庭,也就杨师傅一人而已,因为他不仅是朱寿的臣子,也是朱寿的老师。
其余的大佬们,虽然被雨淋成了落汤鸡,却不敢移动丝毫,因为皇帝正在震怒之中。
“杀?”朱寿怒道,“朕以何示天下?”
王启年是朱寿亲手提拔起来的,假如朱寿现在就杀了他,无疑是告诉所有的人:你们是对的,朕错了。
不,决不能向文官们低头,也不能向反贼们低头!
“示之以大公无私!”杨师傅不卑不亢地回道。
他的潜台词很明显:皇帝,你和刘老大错了,就得认错,天下,是士大夫们的天下,不是皇帝和太监们的天下!河间府的局势,早就成了一锅粥,乱得不可开交。如果不向士绅们低头,把伸向他们xìng命和土地的罪恶之手斩断,不仅河北会乱,甚至连河南、山东、南直隶和江西等地,都会跟着大乱。因为在这些地方,掌握大局的,正是士绅们。
“何为公?何为私?”朱寿冷冷地回道,将手中的毛笔扔到车外的大雨中,转了几圈,滚到泥地里,“宣,升张云霖为河间分守参将、钱铸为保定分守参将、宋继先为真定分守参将,陈敬,派出监军太监,各领京营,平定河北反贼!”
听到陈提督那略带无奈的回答,杨廷和呆呆地站在雨中,任由豆大的雨滴落在脸上,心中一片茫然:皇帝不再听他的话了!
是的,皇帝没有接受他的劝谏,退一步海阔天空,跟士大夫们共天下,而是强硬地继续夺权。参将虽然没有品级,不是正职,却能独镇一路!
这个独字,就表明张、钱、宋三人,从此之后,只会听朱寿的圣旨行事。能对他们产生制约的,是监军太监,而不是巡抚、知府,甚至连地方三司,也对这三个新设的分守参将,毫无管辖的权力。
而北直隶四大总兵:保定、宣府、蓟州、昌平,也管不着这三个参将,因为他们领的是京营。
各领京营!
这是明目张胆的不信任文官集团,京营的辎重运送,通常都由内库直接掌握,而内库掌权的,全是太监。
这是把文官集团对军队的最后一张底牌,也翻了个底朝天!因为朱寿的手中,有东海股份公司,养支数千人的军队,丝毫不缺银子。
而且在京营里,掌权的,不是国公等勋贵,就是太监大佬们,这意味着什么?
夏天的雨并不凉,但杨师傅的心里,却有如冰窖,他的牙齿直打抖。几年来,他在文官集团和皇帝之间,一直努力维系着脆弱的平衡。
如今皇帝的一句话,就让他数年的心血,白白流失,而且,还有恶化的趋势!
牵牛寨一役,朱寿的冲动和无知、翟鹏的贪功与懦弱、许进的城府与心计,让武学院的学生军伤亡惨重。这些,杨师傅都非常明白,甚至他还能理解许进的出发点。
许进是文官,他是忠臣,也是名将,站在他的立场上,他并没有做错:限制皇帝的胡作非为,尽可能地削弱新生力量,维护皇权的根基。
翟鹏也没有做错,他和许进都在有意无意间,缓和皇帝与士绅们的矛盾,这是大明的立足之本。
但皇帝并不愿意接受他们的好意,那帮劫后余生的学生军,更不会接受文官们的平衡决定。景和镇一役,学生军们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些少年并不听王启年和翟鹏的号令,而是利用七千官军,成就了自己的军功。
王、翟两人都是朱寿的嫡系,武学院的这些少年军官,同样是朱寿的嫡系,这下可好,窝里斗起来了。看来武学院的许进许左丞,同样也无法掌握大局了。
既然已经是参将了,那么,就决不能让这些少年军官越爬越高!
杨师傅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带着漠然的表情,望着朱寿的仪仗队伍,慢慢涌进了雨中的真定城。
雨不停地下着,似乎永不停息。
在离朱寿数百里外的文安县得胜淀,一个小小的渔村中,赵鐩正穿着蓑衣,蹲在门口,磨着柴刀。
他带着妻子和女儿,已经躲在此处好几rì了,文安县等地被反贼们屠城的消息,也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长长地叹了口气,赵鐩看着屋子里的女儿,笑道:“兰儿,一会雨停了,爹就去打渔,夜里,就可以喝到又鲜又美的鱼汤了。”
赵兰兰小嘴一瘪,指了指头顶:“爹,这儿漏雨,兰儿想回家。”
赵张氏连忙抱着她,哄道:“乖,过几rì,咱们就回家。”
家已经被烧了,哪儿还有什么家?赵张氏的耳侧,还戴着一朵小白花,这是在替娘家和婆家那些冤死者戴孝。
屠城之后,整个县城,能逃出来的,只有数百人。据相熟的人讲,张屠夫一家,都被乱贼杀得个干干净净,而赵家兄弟,全都做了反贼。
不肯从贼的赵氏子弟,尽皆被杀,连赵鐩的父母,也死在乱军之中。不知是被反贼所杀,还是被赵氏兄弟的仇家们所杀。
哄完女儿,赵张氏看着丈夫,低声道:“家中没盐了。”
赵鐩知道妻子怕自己,也不多说,将柴刀递给她,轻声道:“若是乱兵进来,也可抵挡一阵,我去村头李大哥家,借些盐来。”
说完便一头扎进雨中,朝村头走去。
还没走到李大哥家,赵鐩便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这个小渔村只有十几户人家,挨着淀畔,绵延千余步。
李大哥离赵鐩的住处极远,天上又下着大雨,因此直到他靠近之时,才能闻到血腥味。
曾经在刀口枪尖上渡过少年时代的赵鐩,立即明白自己身处危险之中,这是一种从生死之间磨炼出来的本能。几rì来的渔村安宁,已经弱化了他的jǐng惕xìng,让他不再像刚出文安城时那般jǐng觉。
“是何方兄弟?”赵鐩站在李大哥的屋外,并没有进去,此处空旷,就算受到围攻,也胜过在屋中的狭窄空间。
没有人回答。
赵鐩也不惊慌,从泥地里捡起一块石头,扔进屋里,咣当一声,不知道打翻了什么物什。
僵持片刻,从屋子里发出一声异响,一个年青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满脸凶悍之sè,浑身是血,手中握着一把砍刀。
只见他任由雨水淋在身上,口里笑道:“果然是赵风子,鼻子比狗还灵。”
赵鐩冷冷说道:“贾勉儿就这么想我死?”
年青人抹了抹眼帘上的雨水:“贾老大说了,你一rì不死,他一rì不安。”
赵鐩沉声道:“邢本务,你不是我的对手。”
这位名叫邢本务的年青人,正是贾勉儿手下大将邢本道的亲弟弟,闻言笑道:“赵大哥,小弟可没想过与你单打独斗,我弟弟本忠领了几个兄弟,一直守在你家门外,眼下恐怕正巧接了嫂子和侄女。”
四周响起一片笑声,从隐密角落中,走出十几个年青汉子,个个手持兵器,将赵鐩围在当中。
赵鐩怒道:“邢本务,罪不及妻儿,你放了她们,我自与你一同回去。”
邢本务呆了一下,问道:“你怎知贾大哥不是要取你xìng命?”
赵鐩啐了一口:“老贾若想取我xìng命,还用我妻女之命要挟作甚?”
邢本务拍了拍手,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笑道:“赵老大就是赵老大,果然名不虚传,贾大哥说起他跟你当年纵横冀北之事,小弟还以为是抬举你。”
赵鐩微微一笑:“老贾和刘大哥夺了青县,可是想南下河南地?”见邢本务点了点头,又继续说道:“要下河南,有两条道,一是南皮,一是献县,他们走的是献县?”
邢本务走到赵鐩面前,回道:“赵大哥料事如神,我弟弟既然接了嫂子和侄女,那大哥不妨就与小弟一道,去贾大哥营中当个军师吧,rì后夺了狗皇帝的江山,赵大哥将是中山、开平之功啊。”
赵鐩笑道:“你也知中山、开平?”
邢本务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小弟只知砍砍杀杀,这两个名字,却是临走时,贾大哥讲给我听的,我也不知他们是谁。”
赵鐩伸出手来,拍在他的肩膀上,温和地说道:“雨越下越大,不如进老李的屋子里,等雨小一些,我再与你等去寻老贾他们,顺便给你讲讲,这中山王和开平王的故事。”
邢本务笑道:“说得也是,小弟嫌这户人家碍手碍脚,早就请他们全家吃了板刀面,屋子空出来,正好给我们兄弟躲雨。”
“这中山王,就是徐公徐达,开平王呢,就是常公遇chūn,他们……”赵鐩与邢本务并肩走进屋子,一边走一边闲聊。
刚进屋的那一刻,光线一暗,邢本务的眼睛下意识地睁大了一些,对赵鐩的防备,也减轻了不少。
赵鐩左脚刚跨过门槛,原本拍在邢本务肩头的右手,就猛地扼在后者的颈间,快如闪电般一勒。
只听得咯嗒一声,邢本务的头以一个非常奇异的角度,挂在脖子上,竟然是被赵鐩勒断了颈骨!
好猛的力道!好狠的心思!
赵鐩没有丝毫停顿,动作有如行云流水般,左脚踢到身后那个年青汉子的下yīn,然后右脚一点,借力上跃,一腿磕在另一名年青汉子的太阳穴上。
一个呼息都不到的功夫,赵秀才就杀了三个大活人,将剩下的众人吓得呆立雨中,作声不得。
“滚!”
赵鐩威风凛凛地站在门口,他的声音,有如从地狱里钻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