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之中,总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意外,但是对张永这种太监大佬来说,意外和赌博,都不是他的风格。
他想杀刘瑾,是多年的心愿,不过要是有人对他说:我帮你完成心愿,你去死吧!
张提督的第一个反应,肯定是叫手下的锦衣卫们,将这个自以为是诸葛之亮的家伙,拖到天牢里,那个啥一百遍啊一百遍。
如同现在,杨一清给他指了条杀刘瑾的明路:皇帝长大了,他不需要刘瑾了,权力,可以抵销掉刘瑾和皇帝之间的一切感情。
这条路走得通吗?
走得通!
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你的敌人,因此对于刘瑾,张永可谓是了如指掌。而皇帝呢?八虎之中,随便出来一个,都可以将皇帝从小到大的事迹,倒背如流。
要想从无数太监之中脱颖而出,站在权力的顶峰,谁没有几把刷子?
因此依照张永对刘瑾和朱寿的了解,按照杨一清这个思路去做,成功的机率,超过九成。不过有一点必须注意的是:这条路,同样可以杀他!
张提督不由得怒从心中起,恶由胆边生,当下就想翻脸,提出杨一清“私通蒙古”的罪状,将自以为jiān计得售的杨总制,砍成狗肉之酱。
“君yù杀我?”看见双眼喷出怒火的张永,杨一清神sè不变,微笑道,“张公杀我,如杀一鸡子尔,若杀我能救张公之命,在下愿慷慨赴死,可惜,可笑,可悲啊!”
张永强忍住怒气,拿起面前桌案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又将酒杯重重搁到桌上,沉声道:“愿闻其详。”
张永此人,里里外外,早就被杨一清摸得底朝天。因此对于张永眼下的反应,杨一清并不感到意外。
张提督有勇有谋,唯一的弱点,就是多疑。
这是天下所有聪明人的共同弱点,智商极高的人,想的事情,都会比常人要多,思维的速度也较快,因此别人转一个念头的时间,他往往转了十七、八个念头。
在张永看来,杨一清的这番话,绝不寻常。杨总制的话中,还留有余地,并不是叫自己跟刘瑾同归于尽、以命搏命。
杨一清提起的“河间府一事”,朱寿乾纲独断,任命了三位少年参将,将京南数府的军权收入自己手里。但这并不是杨一清所说的重点,杨总制想表达的,是朱寿很念旧!
武学院的学员,被他越级提拔;正德三年的天子门生,被他越级提拔;就连犯了天下之大不韪的王启年,虽然被诛了九族,以平息士绅们的怒火,但那是在王启年城破身死之后。
王启年没死之前,是谁替他顶住了各方面的压力?
就是那个行为顽劣、不太懂政治的皇帝!
无上的权力,的确能让父子相残、兄弟反目、母子互杀。如同仇钺所说,朱寿有着足够的理由,杀掉挡路的老朽刘瑾。
张永也明白其中的关节,甚至如何说动朱寿,他也有着自己的办法。
皇帝念旧,那么刘瑾就不好杀。要杀刘老大,只能使出绝招:让张永、马永成等人以死相谏!
以其余七虎的感情,再加上权力的诱惑,来促使朱寿下决心杀掉刘瑾。
但这个办法是可以被复制的,如同他先前所担心那般,下一位被杀的,肯定是张提督。
甚至再想深一点,这个办法,可以杀了任何一个太监大佬,曾经显赫一时的八虎,转眼便会成云烟。
事情真的就这么简单?这是不是文官集团让八虎自相残杀的yīn谋?
张永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杨一清敢提出这条路,而不怕自己杀了他,那么他肯定有一张底牌,这张底牌,就是一个不可被人复制的办法。
只要不能被人复制,那么张提督就没有xìng命之忧!
既然没有xìng命之忧,那么冒点小险,也是值得的,只要杨一清说出来之后,真的杀得了刘瑾,张提督就愿意去干。
短短一瞬间,张提督就得出了非常正确的结论。
杨一清看见张永克制住了自己,心中大定,笑道:“张公不必担忧,吕强、张承业之辈,皆不可取,我有一策,可取瑾之xìng命,而无后顾之忧也。”
吕强是汉灵帝时的宦官,被赵忠等人陷害自杀。张承业苦谏李存勖不要登基,最后绝食而死。这两人都是历史上有名的阉党,据说为人很正直。(读《明史》之时,每次读到此处,都会大笑,因为这两人,再配上前面的“一清遂促席画掌作“瑾”字”,与后来的那个“不给糖就在地上撒滚打泼”之计,非常有喜感,“我大清”的某些史官,莫非是说书先生出身,真把后世的书生们,都当作了傻子一般。)
“快快道来!”
张永说完之后,又扫了一眼陪坐的马昂和仇钺,颇有些不太放心的意思。
“此计,还须国舅和廷威鼎力相助,”杨一清笑道,“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廷威是仇钺的字,杨一清不仅是他的上司,而且对他有知遇之恩,两人私交甚好。因此这个火坑,他很乐意跳下去。成功之后,一个总兵的位置,肯定跑不了。倘若失败,有杨总制和张提督等人顶在前面,砍头,恐怕也轮不到他。
马昂心中暗暗叫苦,这趟浑水,如果有选择的话,他是绝对不会趟的,不过看着杨一清的笑脸和张永的眼神,他知道,倘若自己不立个投名状,别说是国舅了,就是亲王,今天恐怕也走不出这个酒楼。
“杨总制放心,为天下除一公害,为庙堂清一jiān人,昂义不容辞!”
虽说马昂是个纨绔,但绝对是个智商合格的纨绔。话一说完,他便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刀,捏在右手中,猛地在左手食指上拉了一条口子。然后将血滴到面前的酒壶里,又从白sè的长袍上,划下一大块布来,用伤口上的血,在上面歪歪斜斜地写上自己的名字。
“还望杨总制在这空白处,写上一道诛瑾之计,我等四人,皆以血书、血誓为盟,不除jiān贼,誓不休!”马国舅的脸上,满是正气,有如文丞相再世、岳武穆重生。
仇钺二话不说,学着马国舅的样子,滴下自己的鲜血,顺便也写上自己的名字,不过仇将军是从血海中滚出来的大将,这点小伤,算不了啥,因此脸sè正常,写出的字,也有板有眼,颇具章法。
血誓这东西,是拿来哄小孩的,也就烘托一下气氛罢了。不过亲签的血书,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罪证,落到有心又有权的敌人手里,倒也有不小的用处。
张永被马国舅的江湖作风弄得哭笑不得,逼于形势,只好随便划出一滴鲜血,意思了一下。他的地位远远高于马、仇两人,发不发誓,留不留底,其实都没什么用,只不过应应景罢了。
杨总制连景都懒得应,直接就将马、仇两人的血书收过,转过身,背对三人,在上面奋笔直书,写了约莫数百字,方才停笔。
张永将这血书拿过来,仔细瞧了片刻,纳入怀中,谨慎放好,大笑道:“应宁,高才!高!老夫心服口服!”
马、仇两人却不敢在旁偷看,杨一清也不为难他们,笑道:“国舅、廷威,你们可知,那王岳是如何死的?”
王岳是张永的前辈,弘治朝的司礼太监,与范亨、徐智等人结党,不满新上位的八虎,于是在正德元年的十月,他们就勾结文官集团的大佬们,准备铲除刘瑾等人。
结果消息被焦芳密报给了刘瑾,八虎就去朱厚照面前哭诉,等皇帝心软之后,刘瑾加了最后一块石头:皇帝,我们这八个人,不过是几条狗,杀与不杀,都是您一句话的事儿,但有些人是狼,把我们除掉之后,他就会勾结阁老们,图谋不轨!
朱厚照就问:谁是狼?
刘瑾斩钉截铁地回答:王岳、范亨和徐智!他们趁你刚登基,欺你年幼,就跟刘健、谢迁、韩文等人勾结,要架空你!
朱厚照跟这几个人没啥感情,因此大怒:那怎么办?
刘瑾趁热打铁地回答:把这几个老太监充军南京,再将阁老们罢免!换一批新的太监大佬、再加上一批新的阁老,您的江山,就稳如铁桶了!
涉及到皇权的争夺,朱厚照再贪玩,也明白事情的紧急程度,于是当晚就将三个老太监充军南京,第二天,就将刘健等人罢免,只留下李东阳一人。
刘瑾担心被老太监们翻盘,于是派人将王岳和范亨在半路上杀了。
这些事,大明人人皆知,刘老大的赫赫威名,也是在那一战中打出来的。
马昂就很纳闷了,刘瑾用这种法子杀了王岳,难道杨一清也想用这种方法?难道杨总制不知道,杀了刘瑾之后,张永肯定上位,那么接下来被杀的,就是坐在三人身侧的张提督。
张提督怎么可能还笑得出来?
这事太诡异了,已经超出了马国舅那个纨绔脑袋的思维范围。
“总制有令,只管吩咐便是。”想不通,那就不想了,马昂摇了摇头,心甘情愿地当一枚马前卒。
“莫非国舅以为咱家是贪恋权柄之辈?”张永在旁微微一笑。
莫不成你还不是?你要不是,杀老刘干嘛,是为了兴趣么?还是为了大明江山?我呸!马昂心里虽然这么想,却不敢说出来,因为血书已经进了老张的怀里,谁也不知道,杨一清究竟写了些什么。
“国舅身负重任,此策若要顺利施行,还得国舅相助,帮张公躲过jiān党,直面圣上,”杨一清缓缓说道,“jiān党势大,若是在下没有算错,你等还在路上之际,李首辅已将消息,透露给了jiān党。”
逼狗跳墙!
杨一清递柴,李东阳放火,这两人竟然早就将自己的xìng命,放到了这场赌局之中!至于张永等三人,李毒蛇和杨总制都玩命了,他们还有退路吗?
张永苦笑道:“应宁、伯安,得一可安天下,果然名不虚传,若不是此计切实可行,老夫恐怕也只得陪你们一起送命。”
杨一清也没有抱歉的意思,为了这场赌局,他连命都不要了,还道歉干嘛,直接对仇钺吩咐道:“廷威,你入京之后,一直跟随张公,到了紧要之时,豁出命来,也要将jiān贼擒下,不可放走一个。”
等仇钺点头应是之后,杨一清方才对张永说道:“只须张公依计行事,必有惊无险,至于事成之后,大家各安天命吧。”
张永也叹了口气:“但愿事成之后,你我不用敌对,我可没什么法子能够胜你。”
杨一清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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