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文辅兵围信王府 韩翠娥夜巡日精门(二)
作者:胡长青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820

东安门外稍北有一所别致的院落,本是锦衣卫管辖的礼仪房,为选养奶口以候内廷宣召之所,俗称**府。 府内始终预备着立即可以哺乳的“坐季奶口”四十名,还有替补的奶妈“点卯奶妈”八十名。每年二、的匾额,上书“文华殿”三字,不知出自何人的手笔。进了殿门,迎面是两个上下贯通的粗大立柱,左右各有一句抱柱联,“四海升平,翠幄雍容探六籍;万几清暇,瑶编披览惜三余。”乃是万历朝首辅建极殿大学士张居正亲笔所书。殿中置御座,龙屏南向,御座上方居中高悬一个黑地金字的大匾,神宗皇帝亲笔御书:学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经**。御座之东稍南设御案,御座之南稍东设讲案,御座之西设铜壶滴漏。一双半人多高的金色铜鹤口衔粗如细烛的玄香东西相对而立,旁边各有三山小铜屏风障金铜炭炉。御案上放着一部古书,闪黄锦缎的函套,已然变得暗黄的竹纸,古色古香。信王过去一看,见是北宋刊版的《易经》,旁边放着太医院特制翻动纸页用的沤手香,一把压书的金尺。紫檀雕荷花笔筒里放着几枝竹雕云龙纹笔、铜胎景泰蓝镶嵌宝石湖笔,刚刚用了一点儿的天下太平龙香御墨乌黑发亮,青玉雕双龙箕形砚洗得极为洁净,已是多日不用了。德化窑白釉双龙戏珠笔架上竟还放着一枝雕龙纹白玉笔,龙纹狮纽镇纸上的金狮张牙舞爪,栩栩如生。信王见殿中景象依旧,只是物是人非,十几年的时光倏忽而逝,皇祖父、父皇还有皇兄都已不在了,心念及此,禁不住暗自伤感。此时徐应元、王承恩在大殿内外四下里细细看了一遍,未见什么异常,心神略定。信王坐在御案后在歇息,身子乏乏的,却难以入睡,徐应元、王承恩侍立左右,更是丝毫不敢松懈。

已近定更时分,信王坐得久了,便与徐应元、王承恩步出大殿,到殿前的月台上活动一下手脚。当值的侍卫、宫女若即若离地伺候着,向月台上观望。此时月明星稀,天穹格外高远澄澈,月光如水银般地洒下来,满地银白,殿前的十几棵高大松柏在月影中愈发显得粗壮挺拔,也似有几分阴森肃杀。徐应元道:“王爷,奴婢听说乾清宫丹墀之下有一个老虎洞?”

“不错。本王髫龄之时曾与皇兄在乾清宫玩耍,发现此洞,深窈难知,上面便是御街。据说此洞通往皇城外,是当年永乐爷所修造的。”

徐应元眼里闪过一丝喜色,赞道:“好个隐蔽的所在!不知王爷可还记得路径?”

“依稀记得此洞的开启机关,在丹墀上面的两座镏金狮子嘴里。狮子的舌头都是可活动的,左边为开,右边为闭。”

“王爷,眼下如此平静,大违常情,奴婢想那魏忠贤必是蓄势待发,不动则已,动则必取要害。方今他暗我明,我们已然处于劣势,奴婢想出一计,不如趁魏忠贤尚未行动,王爷设法躲入……”徐应元正待要讲,忽听一阵长长的喊声传来,“天下太平――”,急忙住口噤声,向外张望。

那喊声由远而近,似从天际飘来,似从江南水乡的莲塘、苇荡、竹楼飘来,带着少女如兰的气息,有等待的哀怨,也有相逢的欣喜,更有无助的愁苦……信王心里顿时充满了神奇而甜蜜的怜爱,举目望去,前面是没有尽头的黑暗,不知那种吟唱的声音从哪里传来,不禁凭添几分惆怅。突然,眼前转出一排晕红的光点,像春花的初红,像水浸的朱颜,梦一般地靠近着。近了,更近了,一排宫灯,一串手铃,一队宫女,一样齐整柔柔的步子,在月华中向文华殿而来,“天下太平――”婉转的吟唱与清脆的铃声相应,如仲春新剥的竹笋,似夏日滴雨的莲叶,像蒸熟的新鲜糯米,香、嫩、软、滑,倏然来到信王身边。杏花,春雨,画舫,笙歌……信王恍如走入了梦境,飞到了天阙,轻声问道:“宫中旧例,巡夜从乾清宫始,经日精门、月华门,再至乾清宫止。今夜怎会到得此处?”

众人一齐跪地,为首的一人娇声答道:“今夜新君入居文华殿,破例巡夜至此。”

信王见那女子身材窈窕,面目姣好,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韩翠娥。”

“家乡哪里?”

“洞庭湖上。”

“怪不得你们的喊声带有迷?的烟水之气,原来是江南的一朵碧莲移到了宫廷。”信王笑道。

韩翠娥回答说:“圣上天纵神明,竟似知道我们的来历。这些姐妹也都来自江南水乡。”

信王喜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原来不出京城,就可观赏江南风光。”说着,抬头望望满天星月,“如此月夜良宵,却又胜似江南了。”

一阵夜风浩浩吹来,隐然有了一丝凉意,信王心念一动,说道:“只是风雨之夜,衣湿灯灭,不但大煞风景,且又倍受寒苦,思想起来,令人酸楚。”

韩翠娥见信王语含悲悯,眼角似有泪光,心中大震,叩头道:“我等姐妹生在水乡,长在水乡,自幼跟随父母风里来雨里往,吹打得惯了,不觉得苦。”

信王见她口齿伶俐,应对有礼,一时惹动满腔柔肠,说道:“本王登基,当命工匠仿照江南园林,在巡夜的路上搭建回廊,以遮风雨。”

“谢皇上!皇上悲天悯人,视黎民为己出,定是个中兴的好皇帝!”韩翠娥不觉泪流满面,将头深深地叩下去,众宫女也齐声喊道:“万岁,万岁,万万岁!”那些当值的太监、宫女、侍卫看得呆了。

巡夜的宫女渐渐远去,信王兀自望着她们的背影,王承恩劝道:“王爷,该回去了!”信王转过身来,犹是嗟叹不已。那些当值的太监、宫女、侍卫见他如此仁厚,暗自感佩,眼中露出几丝热望。信王回到殿中,心情愈发郁闷起来,眼前总是晃动着那淡红的烛火,一队婀娜多姿的女子在冷湿的夜露中缓步而行……良久,才渐渐安定下来,便觉腹中饥饿,忙取出袖中麦饼,与徐应元、王承恩吃了一些,忽然想起殿外当值的那些太监、宫女、侍卫,就命王承恩传侍卫首领入殿,问道:“夜里当值可有餐饭?”

“没有。”

“饿了怎么办?”

“只好忍着。”

“饥肠辘辘,一旦宫中有警,怎会有力气抵挡?”信王不解。

那人答道:“好在当值的人多,以十当一,有道是饿虎还怕群狼呢!再说宫里房屋众多,外人难知路径,却也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信王怒道:“不出大事?先朝的梃击案天下共闻,十几年的时光就淡忘了吗?”

“奴才们不敢!”

“既言不敢,本王也不追究,只是腹饥体乏,武备松弛,何以保卫宫廷?平日你等饭食由哪里供送?”

“光禄寺。”

“传旨光禄寺准备夜膳酒食,就说本王要犒赏夜里当值的人,每人半斤酒。”

“多谢王爷恩典!”那人起身欲退出殿外,信王道:“且慢出去,将你的佩剑留下,本王一看。”那人将佩剑取下,递与王承恩,退出大殿,飞身而去。不多时,大殿外面弥漫了饭菜和美酒的香味儿。王承恩悄声说:“王爷先把玩宝剑,奴婢出去一下,向众人探探虚实。”

“切记不可饮食!”信王将宝剑拉出剑鞘。

王承恩答应着走了出去。为首的侍卫一见,急忙将手中的酒壶递过来,媚笑道:“公公,若不嫌弃,就来喝几口小人的酒!”

王承恩以手相拒,笑道:“哥哥说的什么话!小弟巴不得与哥哥们亲近呢!只是滴酒未曾饮过,就陪哥哥们闲话一会儿如何?”

“公公有何见教,小人们洗耳恭听。”

王承恩说:“自古帝王多有异相,或降自天上,或生于自身。初听此言,小弟也不相信,只道是著书的人胡乱编造的,后来亲眼见得一件事体,这才不得不信了。”

众人听了,一齐停止了吃喝,抬头询问地看着王承恩,侍卫首领问道:“公公见的什么事体?”

“你们可知道信王千岁早年住在哪里?”

“听说是勖勤宫。”

“不错。在勖勤宫里,信王千岁曾做了个神奇的梦,现在想来确是龙飞九五的吉兆。”

“请公公讲仔细些!”附近的人慢慢地聚拢来,远处难以过来的人则不住张望。

“那年正是五黄六月,正午时分,信王千岁刚刚午睡,忽然乌云四合,雷雨大作,一声霹雷,惊得千岁从梦中醒来,言说梦见两条乌龙缠绕在宫中的柱子上,口吐火珠。小弟忙跑去看时,只见两柱之下水渍淋漓,尚有遗迹。此时雷雨已停,院中的水井忽然喷涌,数条尺余长的金色鲤鱼随水跃出,活蹦乱跳,千岁闻知,命人用木桶盛了,到西苑太液池中放生。哥哥们,这可不是异相么?”

众人听得出神,那侍卫首领道:“千岁爷确是真龙天子!”众人一齐仰目向大殿内望去,信王独自在案后秉烛而坐,却不见了身边的徐应元,高大粗圆的宫烛燃出碗口大的光华,几乎笼罩了信王的全身,似是加了一层黄色的龙袍,众人不禁跪了叩头,虽起伏不一,但个个神情肃穆,虔诚得如佛堂金身脚下的信徒。

残月将隐,夜色深浓了……

注:客,北方方言音与茄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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