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红罗炭端的名不虚传,少倾,鼎内的水便鱼目散布,微微有声,渐渐四边泉涌,累累连珠,最后腾波鼓浪,水气全消。 如此三息三起,方将石鼎取下,另一个小宫女早捧出一把朱泥葵花瓣壶,趁热烫了壶,又将掐丝珐琅缠枝莲纹的白锡小罐打开,用光洁的素竹茶匙取出一撮红艳鲜润的茶叶來,放入壶中,注了沸水,洗茶烫盏,再注了水,悬壶高冲,登时茶香满殿,一股酽酽的香味若桂花似玉兰,令人心神一爽。崇祯见他看得出神,笑道:“这茶想你初次闻得,怕是叫不出名目的。”
那大汉追忆道:“我是他老人家帐前的总兵李怀信。哎!名字都羞与老弟说起,当年熊大帅手下的堂堂四品武职,驰骋沙场,令建州兵闻风丧胆,何等痛快!如今只落得流落塞外,有国难投,有家难回。”言下之意,似是不胜感慨。
“李大哥想必对朝廷寒心了。”
“当年钦差捧了圣旨开读,弟兄们一听便气炸了肺,纷纷涌出营帐,各持刀枪将钦差团团围住,吵嚷着教他收回诏命,那钦差自觉奉了天命,哪将边外的武夫们放在眼里,厉声呵斥:‘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今上的圣旨,你们敢咆哮,可是想造反不成?’熊大帅眼见兄弟们为他请命,老泪纵横,不愿伤了大伙儿的心,竟扑通跪在地下哀求,弟兄们无奈让出一条路來,眼睁睁看着大帅被押上囚车。我为救大帅,连夜派人快马到湖北江夏给大公子兆?报信,将他接到京师,我也带着弟兄们凑的赏银四万多两赶去京师,与公子会合。公子到京找到大帅的好友中书舍人汪文言,求他搭救,不料被东厂番子侦知,搜出银子,门克新、郭兴治、石三畏、卓迈几个狗贼赶到魏贼府上,劝说速杀大帅,免留祸患,便定下毒计,在诏狱附近捉了一个名叫蒋应?的人,严刑拷打,假称与公子多次出入禁狱,阴谋叵测。那御史梁梦环落井下石,诬陷大帅侵盗军资十七万,御史刘徽竟胡说大帅家资百万,哪里有人敢说句公道话,天理何在?公子眼见无法救出大帅,向我磕头算是拜谢了众位弟兄,竟、竟拔出匕首抹了脖子。真是墙倒众人推,那江夏知县王尔玉见熊家失势,亲带衙役到大帅家里搜抄貂裘珍玩,主母连连称冤,不想那贼子竟命人剥去她身边两个婢女的外衣,各鞭打四十,以羞辱主母,远近乡邻敢怒不敢言。我听说了,肺都要气炸了,便沒回大营,自京师匹马独骑三天三夜赶到江夏,将那贼子一刀砍了,悬挂城楼,然后放马出关,到了口外,隐姓埋名,做起了牧羊人。”李怀信说到激奋之处,双眉倒立,虎目含泪。待说起江夏手刃奸贼,又忍不住以手作刀,挥臂击出,拍得神案啪啪作响,浮尘四起。
“痛快!痛快!”黄宗羲击掌大呼道:“哥哥怎么又回到京师了?”
李怀信道:“大帅屈死己近三年,我时刻想为大帅伸冤,听说天启皇帝驾崩,他弟弟朱由检继位登极,便來了京城。可是大帅当年的旧交故友过世的过世,免职的免职,沒有几个说得上话的。看來还是投诉无门,鸣冤无路。我便想寻机刺杀魏贼替大帅报仇,也算不虚入关此行。”
黄宗羲更觉歉然,恨声道:“都是小弟误事。”
“老弟不必自责。那魏贼护卫甚多,他身上又佩带西洋进贡手铳,想要靠近实属不易,何况杀他?”李怀信宽慰道。
“那哥哥有何打算?”
李怀信苦笑道:“还能有什么打算,我还是回口外牧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落个自由自在,逍遥快活。”
“万一皇上见召,哥哥可愿意为国出力?”
李怀信听了,黯然道:“我心如死灰,难以振作了。当年熊大帅功在存辽,何等煊赫!结果却又如何?还不是一道诏令,抛尸西市?何必为皇帝一人,委屈了自己!你道那皇帝可曾想着黎民?熊大帅一死,关外多少百姓做了建酋的奴才,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又有哪个挂怀焦心?哎!世道如此,夫复何言?我只想俯仰不愧天地,求个心安也就是了。老弟,你怎样打算?要不要随我到口外走走?”
黄宗羲也不知去哪里,见他去意已决,竟觉恋恋不舍起來,想到自己孑然孤身漂泊京城,不禁凄然道:“小弟上有祖父、高堂,下有两个年幼的弟弟,不能如哥哥这般潇洒。暂且躲上一时,等事情稍定,再谋回家。”
李怀信爽朗笑道:“他年若有机缘,可别忘了到大草原上來寻哥哥,哥哥给你宰头肥羊。就此别过,老弟保重。”说完,略一拱手,便起身大踏步向门外走去。
“哥哥保重。”黄宗羲竟似有泪要落下來,鼻子也觉酸了。萍水相逢,一见如故,却又转瞬即别,天各一方,何时能见?黄宗羲暗自忍着泪水,随后送出寺來。李怀信早已上了马,扬鞭而去,话音远远传來,声音清晰可闻:“哥哥去了,门口的那锭银子权作你南归的盘缠。”
黄宗羲伫立北望,只见远山明净如洗,天高空阔,满地的荒草片片相连,直至远方,仿佛绵延到西北天际。李怀信和那匹胭脂马早已不见了踪影,他还兀自怅然遥望,良久,才返身揣了银子,疾步跨出寺门。
魏忠贤遇刺虽说有惊无险,却也跌青了头面,自觉出入宫廷不够雅相,便告病在家将息调养,一连几日,跌撞处颜色渐淡,微留一些青红,正命几个侍女取了冷水冰敷,王朝用慌张进來道:“有旨意。”魏忠贤吃惊,双臂一振,便要起身,正好撞到侍女的身上,侍女收手不住,那冷水竟向他当头浇落,洒了一身,那侍女吓得面色惨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魏忠贤气恼得哼了一声,也不及责罚,忙换了礼服,传旨太监已跨进门來,却是乾清宫管事太监赵本政。魏忠贤忙摆了香案,便要接旨,赵本政道:“魏上公,不必忙着接旨。万岁爷听说上公这几日身子不爽快,特命咱带了太医和御药过府慰问。只有口谕,沒有草诏。”
魏忠贤跪下道:“万岁爷隆恩,总要谢的,怎可失了人臣礼数?”说罢,三拜到地。赵本政忙上前扶了,笑道:“万岁爷还说,若是看着上公见了好,身子康泰了,就请上公到宫里去一趟,好些折子要与上公商议。几日不见,万岁爷着实记挂着上公呢!”
“咱家这身子却也沒什么打紧,偶染了些风寒,头晕眼花的,跌了一跤,歇了几日沒有大碍了。万岁爷日理万机,竟还惦记着咱家,君恩似海,何以为报?这就随钦差入宫面圣。”魏忠贤感激道,又向赵本政道了乏,命人封了,怎么突然间会旧事重提?”
徐应元嘲笑道:“老魏,可还记得你提拔过的云南道御史杨什么?”
“可是杨维垣?”
“正是他上的本。”
“他怎么说?”
“都是些文绉绉的话语,咱也记不得原文了,说个大意吧!那杨维垣道崔呈秀与你大掌家王朝用交结甚密,以此攀你为靠山,排斥异己,卖官敛财。”
魏忠贤脸色青黄,恨恨道:“杨维垣这杀才早时何等巴结咱家,只因咱家未将河南道的肥缺与他,便衔愁含恨起來,真是狼子野心!这哪是什么弹劾呈秀,一盆污水分明将咱家一并泼了。万岁爷怎么说?”
“万岁爷批他率意轻诋,谁知他并不善罢,隔了三天,又上了一本。”
“这个该死的小人,反复无常,教人好恼!”
徐应元见魏忠贤格格地咬牙,不由笑道:“咬人的狗不叫,谁教你不赏他个肉骨头了。”
“咱家哪里顾得这些琐事?都交呈秀他们办了。”
徐应元脱口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呀!”这般文雅的词语经由他的嘴里说出,魏忠贤听得分外刺耳,心里暗暗赌起气來,颇有些自负道:“小小一招失误,离满盘皆输尚早呢!万岁爷又批了些什么话?”
“万岁爷说不得苛求,未便即罪,命崔呈秀静听处分。崔呈秀却耐不住性子了,再三上表谢罪求去,万岁爷慰留两次,也就准了。”
“何时?”
“昨日。”
魏忠贤责备道:“呈秀这小子竟这般自做主张,不与咱家招呼一声。”
“他怕呢!早沒了主心骨儿。”
魏忠贤默然,徐应元嘿嘿笑道:“还有更大的事儿呢!”魏忠贤正自伤嗟崔呈秀一走便去了自己的左膀右臂,听他这般说更觉心头扑扑跳个不住,急问道:“还有什么大事?终不成将咱家也冠带闲住了?”
“那倒还沒有,只是你手下那一万操兵解散归家了。”
魏忠贤倒吸了几口凉气,心里隐隐作痛,自己费了多少心血方募集了一万操兵,定期操练,威震宫闱,怎么眨眼间竟散个精光?他怎么也不愿相信,哀声问道:“徐爷可知提督刘朝的下落?”
“刘朝不遵旨意,被御前太监王佐斩了。”
“什么人去解散了操兵?”
徐应元看他兀自有气难出的样子,心里竟觉不忍,劝道:“老魏,何必动那么大火气?你还以为那一万操兵是如何地忠贞不二么?其实万岁爷并沒派什么勋臣大将前去,咱也是事后才知晓的。当时咱随万岁爷巡视京营,右副都御史、提督京营戎政张素养正陪着万岁爷说话,御前太监王佐、齐本正却提了刘朝的人头前來复命。原來万岁爷出宫前就草好了圣旨,操兵每人各赐银,也看不明白。再说咱也不过是听说的。”
魏忠贤吃惊道:“徐爷沒有见到那些本章?”
“这几日批朱已与往日不同了,万岁爷先选了本章,再将余下的交与司礼监,有些折子司礼监也是看不到的。”
“那些弹劾咱家的折子……”
徐应元截断魏忠贤的话道:“那些折子万岁爷并未在朝堂上议论,全都留中不发,不知何意?”
“徐爷以为咱家此次被宣入宫是与此事有关?”
“有无干系,咱不敢断言,提个醒总是好的。”徐应元一笑,“就此作别吧!不好被人瞧见。”
“徐爷方才使了多少金叶子?咱家百倍地偿还。”
“不多,不多,加上这次也就一百两罢了。”徐应元右手往怀里一探,又摸出一把金叶子,脚尖将轿帘一挑,随手甩出,薄薄的金叶子竟飒然有声,飘摇如西园的蝶舞,片片洒落。“呀!快看,又掉金叶子了。”听得声音,徐应元缩身弹出,一缕轻烟般地沒了踪影,魏忠贤惊叹他那鬼魅般的身手,暗想:竟是何人上本弹劾咱家?
乾清宫门外,王承恩已然守候多时,见魏忠贤到了,朝内通禀。魏忠贤进得殿來,便嗅到一股酽酽的茶香,东暖阁内崇祯正在吃茶,翼善冠放在矮几上,玉带松落,明黄团龙袍前襟敞开,斜仰在软榻上,两个十五六岁的俊俏宫女左右伺候着。魏忠贤上前拜见,崇祯招手赐座,笑道:“听说你嗜茶如赌,朕刚得了些绝好的香茶,教你一起尝尝。”
魏忠贤道:“皇恩浩荡,老奴感激涕零。”
崇祯莞尔道:“你是先朝老臣,劳苦功高,也自该格外眷顾恩宠。”转脸对小宫女说:“重换了茶罢。”一个小宫女遵旨将茶具收拾了洗涤,剩下的小宫女添水烧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