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应选双手按在门板上,暗中用了阴柔的力道,推门而入,那门闩竟被齐齐震断。开 心 文 学 李朝钦闪身出门,在窗外偷看。屋内一个清瘦的白衣书生,盘腿坐在炕上,手里各捏一支竹筷,抬眼看着面前的不速之客。炕桌上一灯如豆,依次摆着四只半大的粗瓷碗与一个空酒瓶,做成简陋的宫、商、角、徵、羽五音。刘应选不待白衣人说话,到桌前大剌剌坐了,直言问道:“方才所唱是什么曲调,如此凄恻?”
那白眉老僧将食盒放下,小沙弥将桌案收拾了摆上,竟是一席精雅的素斋。魏忠贤上前与老僧见礼道:“大谦长老,多时不见了。当年长老不事权贵,屡次责骂弟子。此时弟子失势遭贬,长老却來相送,足见盛情。”
那白眉老僧正是文殊庵的浴光和尚,大谦乃是他的法名。浴光听他说得真切,合掌还礼道:“非是老衲有意來送檀越,实在是师兄遗命难违。老衲是替师兄秋月了却心愿的,多谢檀越当年捐了十万两雪花银子建了敝庵,也谢檀越常年的香火钱。只是当年淮阴漂母一餐素饭便获得齐王韩信千金之报,如今檀越却是万金换得一餐素饭,好似做生意蚀了本钱,倒委屈檀越了。”
“长老雪中送炭,情意岂止万金?”魏忠贤闭目唏嘘道:“是弟子害了秋月大师。”
“哎!老衲当年耻于接受檀越的恩惠,也不明白师兄为何甘心与檀越结交。如今老衲才参透了几分,大千红尘并沒有什么出世入世之别,污秽与净土不必强为区分,流俗与高蹈只是取决于本心。老衲曾笑师兄为俗物所累,坏了清修德行,其实师兄的佛法还要深湛精纯一层,实在非老衲所及,师兄早已参破的老衲还在执著皮相,以此求此,何知其理?物外无法呀!”浴光和尚神色凄然,说到最后竟似一人自语。
魏忠贤道:“弟子如何参得透?还求长老指点。”
“我佛慈悲。当年老衲也曾劝檀越激流勇退,回头是岸,怎奈檀越视若罔闻,如今怕是迟了。就此作别吧!”浴光又施一礼,带着小沙弥头也不回地走了。魏忠贤默默上了骡轿,一路上心中悒怏,不发一言,暗自叹道:虽说离崇祯远了,好似出了虎穴龙潭,快活了几分,可是再难见到龙楼凤阁了,怕会岑寂萧条残生了。
文华殿里,崇祯看着东厂番子送來的密报,脸上隐隐有了几丝笑意,自语道:“已过了霸州、良乡、涿州,走得不慢,离肃宁不过三五日的路了。”
“万岁爷,还有刚到的密札。”王承恩小心地呈上來。崇祯看了笑道:“魏忠贤真是该死,上天也來助朕。魏忠贤怕是觉得无颜再见故乡父老,竟命他的那些侄子到景州相会。朕还忧虑他一意孤行,联络了家乡的光棍无赖,乘机作乱。如今來看,魏忠贤尚沒有如此打算,何况他们分作两处,其势已孤,朕正好先除了他。”
“那万岁爷为何不在京城就捉了他?还要放了虎再去捉來?”
崇祯看看王承恩,反问道:“你以为朕是多此一举?”
“奴婢怎敢?只是心里不明白。万岁爷的心机天样的高远,奴婢哪里看得透分毫!”王承恩已知多嘴,脸上忙堆出笑容。
“告诉你也无妨了。”崇祯吃了口茶,笑道:“朕这百日以來,也该松口气,踏实一会儿了。朕隐忍好久了,岂能再受他的恶气?朕不在京师办他,也不是定要费这遭周折,朕不想有半点儿的闪失,只好一步步地來,先去了他的左右手,再将他安置凤阳,也就散了他的党羽,他一个人老态龙钟的,还成什么气候?朕想怎样处治还不是由着性子來吗?”
“万岁爷运筹帷幄,宸机独断,原是早已算好了,就等魏老贼往套儿里钻了!”
崇祯听了,心里极是受用,嘴上却淡淡地应道:“朕哪里是什么诸葛亮,是他自去作孽。”
王承恩赞道:“万岁爷以祖宗社稷为念,轻身入宫,直面**,孔明不过奉命出使东吴,怕是硬着头皮去的,胆色远不及万岁爷了。至今想起那些情形,奴婢的心还是兀自狂跳不止,惊吓得怕是要从口腔中跳出來呢!”
崇祯笑道:“朕岂会怕了一个奴才!”
“万岁爷是真龙天子,紫微星下凡,魏老贼一个凡夫俗子哪里敢动万岁爷一根毫毛?”
崇祯摆手道:“小恩子,你什么时候也学得这般口齿伶俐了?出去看外面锦衣卫谁在当值?”
冷雨潇潇,一连下了几日,天气渐觉寒了。天上彤云密布,那雨点竟变作了雪花,纷纷扬扬地洒将起來。魏忠贤畏惧寒冷,躲在骡车上望着雪白的四下叹气,家人刘六十将车帘稍稍拉个小缝,在车边追着问道:“老祖爷,前面不远就是肃宁城了,天将黑了,又这般的大雪,早点进城歇息,免得错过了宿头。”
魏忠贤急急直起身子,双膝半跪着,将车帘一把扯起,看着前方黑黝黝的城墙,流泪道:“真是到了故里?唉!多少年都沒回來过了。”
“那就找个宽敞的客店,住上一夜,老祖爷也可四下看看。人上了年纪念旧呢!您老人家回來,也是地方的荣耀。”六十劝道。
魏忠贤凄然道:“咱家落魄了,羞见故乡人呢!”
“这肃宁县的城墙还是托您老人家的福,不是您老人家拨的三百万两白花花银子,怎会修得这般高大坚固?比那河间府的城墙都要好些。父老乡亲哪个心里不感念?却说什么羞不羞的?”
魏忠贤摇头道:“你年纪还轻,不知道咱家的心思。你去与两位钦差说,就说咱家想连夜赶路,到前面再找客店歇息,以免地方上多事。”六十上前与刘应选、郑康升说了,二人初时还不愿意,待知道是魏忠贤的家乡,心中骇然,互换了一个眼色,也怕横里生出什么是非來,便点了头。一行人马不停蹄地向前急赶,将近定更,來到了一个小镇,名为新店,隶属阜城县,距县城尚有二十里的路程。众人又冷又乏,又饥又渴,刘应选、郑康升略一商议,赶到县城城门怕也早已关了,不如就在此地歇息一夜,主意定下,忙命手下去找客店。阜城本是小县,地方偏僻,几近河间、德州两府交界,本來就有什么像样的客栈,何况一个小镇?镇上的住户早已关门闭户,亮着的灯盏也是少的,四下一片漆黑,哪里去找什么客栈?好不容易找了两家,选了一家宽大些的,将车辆、行李放在院子里。店小二响亮地喊道:“有贵客――”围炉烤火的店主人抓起鹅绒帽戴了,踮着脚掌迎出來,看客人这般多的辎重,气势又大,还有许多官差模样的人,忙欢笑着将众人接到店里,见魏忠贤一身貂皮衣饰,年纪老大,一副尊贵的模样,赶上几步,将他往上房引领道:“小人尤克简。咱这尤家老店开了三代了,远近都知名的,上房也有几间,只是客官爷们人口多了些,实在居住不开,并非怠慢各位爷,各位爷将就些,包涵一二。对面那家客店也是本地人开的,店主人名叫袁光灿,可否分几位爷过去住。”
刘应选、郑康升而人对望一眼,郑康升道:“刘兄,那小弟就带几个人过去,这边的人员、辎重就烦劳老兄费心了。”
刘应选见他推得干净,倒也不拒绝,嘿嘿两声道:“袁家客店正好对着门口,愚兄本不想教老弟独自守夜,只是老弟既是如此体贴,愚兄怎好不答应?”郑康升本想躲在一边,吃些酒食好生歇息,不料却被他反客为主,抢回了先机,心下暗自恼怒,但话已出口,食言不得,怏怏地站在一边。尤克简怕他们将气撒在自己身上,忙将他们让到后面,大声吩咐小二将火炕烧热,亲引着魏忠贤往里院上房,魏忠贤迈出屋门道:“别忘了伺候好二位官差老爷。”
尤克简连连摇头讨好道:“小人哪敢?看您老气度轩昂,雍容华贵,想必是刚刚致仕的朝廷大臣,本处的县太爷若是知晓了,怕是也要來拜的。小人怎敢忘了您老的随从亲信,不消吩咐的!”
刘应选道:“今夜就将你这小店包了,你去将闲杂人等给咱驱赶走了,不要误了老爷的大事!”
尤克简过來赔笑道:“这位官爷,天气不好,咱这店里并沒有多少客人,只有一个骑驴的秀才刚才來住了。小人看他也还本分,又多少有功名在身,就教他住了。此时沒由來地赶他走,小人怕不好说这个话儿。”
郑康升哼一声道:“一个小小的秀才,不过读了几本沒用的书,做得几首歪诗,也算有了功名?待老爷替你赶他。”将马缰甩给身边的锦衣卫,大步上前。刘应选一把拉了,低声道:“他与咱井水不犯河水,何必与他为难?再说一个秀才能有多大的本事?还怕了他不成?你我兄弟皇命在身,不可节外生枝,还是烫一壶热酒驱驱腹中的寒气吧!”
郑康升右手刚刚触及门帘,堪堪掀动一角,隐约看到里面一灯如豆,一个青年书生全身白衣,手持一卷书册就灯观读,屋外的动静恍若未闻。“果是一个腐儒!走,喝酒去!”扬手带着几个手下转身去了袁家老店。
魏忠贤到了屋里,见哪里算什么上房?一盏油灯放在在粉皮墙挖的小洞里,将墙熏得黑了一片,半间土坯砌的硬炕,放着一个小方桌,桌上摆着一把大茶壶和几只粗瓷的半大碗,炕脚放着一个炭盆,刚生了火,冒着一股熏眼呛鼻的青烟,他心里叹息道:“还是红罗炭好啊!沒有一点烟气,火苗蓝汪汪的又欢势。”盘腿坐在土炕边,围着火盆烤,小二近來收拾饭來吃,一碟青豆,一碟过油花生米,一盘白菜,一碗炖烂的猪肉,还有一壶烫好的酒。魏忠贤看了那双破旧的竹筷,伸手捏了一粒花生米放到嘴里慢慢咀嚼,尽管肚子饿得叫个不住,口中却难下咽,便要吃酒顺下,不料喝上一口,满喉咙全是辛辣之气,满腹热烘烘地难受,直向脑门顶來,一时头晕眼花,两眼流泪,想起往日的富贵,心里气苦。此时家人六十才把随身带的被褥拿來铺了,又将携带的酒食热好,魏忠贤吃了几口闷酒,便要合衣而卧,却哪里睡得着?窗外朔风呼啸,好似排山倒海般地吹來,那漫天的雪花下得正紧,却被阵阵狂风吹舞得又急又乱,魏忠贤越发觉得凉入骨髓,心冷得似要开裂一般,抖抖地坐起身子,打开北向的窗子,一阵狂风将片片雪花吹裹进來,落得满炕全是,忙将窗子关了,躺下闭目养神,正要朦胧欲睡,却听一阵急急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似是朝这边驰來。魏忠贤心里一紧,侧耳细听。
风雪之中,果然有匹快马挟着风雪之势飞奔而來,饶是地上有了一寸多厚的积雪,也未全遮住急促的马蹄声。不多时,那马蹄声竟骤然停在了店门外,护卫车辆的家丁拔刀呼喝:“什么人?”
“是我,不必惊慌。”那來人似是与家丁极为稔熟,招呼一声,便有人将马牵了。那人急问道:“魏上公在哪里?”
“里面的上房。”
“啪啪”门环轻响两下,魏忠贤一下子坐起來,就听有人低声问:“上公可是睡了?”
“哪个?”魏忠贤听得声音耳熟。
“小的李朝钦。”
“快进來!”魏忠贤跳到炕边,?着鞋,亲手开了屋门。
那李朝钦进來便跪了磕头,抱住魏忠贤的双腿哭道:“上公爷,大事不好了。”
魏忠贤心里一沉,伸手道:“快起來,快起來说话。”
李朝钦顺势将魏忠贤扶到炕上抽噎道:“爷离京后,小的们原以为平安无事了,不意这些狗官放不过爷,终日上本,激恼了万岁爷,便拟了旨,命锦衣卫千户吴国安带官旗将爷扭解回京。小的得了消息,星夜骑快马來禀报,爷可要想个法子及早脱身才好。”
魏忠贤愣了片刻,呆呆地看着李朝钦,问道:“你进门时可有许多人把守?”
“再多的人守着也沒有用,只要咱手里有银子,便是将令。”李朝钦急道:“待小的将他们摆布了,上公爷就骑小的这匹快马逃走,这是千里挑一的良驹,他们追不上的!”
魏忠贤凄惨地一笑,摇头道:“往哪里逃,又有什么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咱家能躲到哪里去?躲得了几日?你以为是躲的是一个拿刀的仇家,躲的是一个上门的债主?哪里会如此容易?前几日处了徐应元,咱家便知晓沒了倚傍,立脚不住了,只说打发到凤阳來,原想到也落得闲散,随身这许多的金珠宝玩,料也不会穷困。若押解回京,怕是免不了下狱勘问。那时要夹打就夹打,要杀就杀,岂不被人耻笑?崇祯,好,好!咱家着了他的道儿,只道他不会置咱家于死地,尚可以忍,尚有退路,谁想一时心软,竟中了他设的局,一步步走了进去。真沒想到一个黄口孺子竟这般心狠手辣!”他心里似是极为佩服崇祯,禁不住连声赞叹道:“咱家本该听崔二哥之言,及早动手,先发制人。如今悔恨也迟了,倒是如了崇祯的意!唉!如今想來,咱家也不该离开京城,经营了多年,自当拼力一搏,也胜似束手待毙,任人摆布!”
“上公爷,如今说什么也晚了,还是想想法子先躲过这一劫。”
魏忠贤苦笑道:“还能有什么法子?要真有法子,咱家也到不了这一步。找人么,还会再有个徐应元陪咱家掉脑袋?送钱么,也沒人可送了,就是金山银海也沒人敢要。”
“难道竟沒一点法子?就这般坐着等锦衣卫來抓不成?他们可是已过了涿州,再一日就要到了。小的亲眼所见,转到小路,仗着马快,这才跑到他们的前头。”李朝钦急切之间,不知如何说服他,几乎要赌咒发誓。
魏忠贤不住点头道:“崇祯果然高明,咱家往日倒小觑了他,败得也服也不服。他是想反其道而用,走了步险招。”
“什么险招?”
魏忠贤目光一敛,极是怨毒,恨恨地说:“他将咱家骗出了京城,咱家以为到凤阳前尚是安稳的,不料他却想在肃宁取了咱家的性命。岂不是一招险棋,难道不怕咱家在乡里造反,一呼百应?咱家早先忌惮了他的名位,心慈手软,若是重整旗鼓,再作争斗,未必就如此输于他。”
李朝钦也随着赞道:“却也是步奇招,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谁会想到万岁爷竟然选在肃宁动手?”
魏忠贤脸上一片茫然,良久才问道:“小李子,你还沒用过餐饭吧?咱家陪你吃上几杯,浇浇心头的愁闷。”
“上公爷真是个心宽的人,这等情势已急还坐得下來吃酒!”说罢出门喊小二收拾酒菜。尤克简听了,亲提着两瓶酒进來道:“客官爷,这是本地有名的酒,一个叫做老白干,一个叫做甘陵春,小的拿來给两位爷尝尝!只是咱这小地方沒甚好货,还怕入不得爷的口哩!”
李朝钦摆手道:“快三更了,你下去歇着吧!不喊你就别过來了。”尤克简赔着笑退下,二人在炕桌旁坐了吃酒。才吃得几杯,就听隔壁的屋子噼啪乱响,仔细一听,想是有人用竹筷叮当地在敲碗盆,长短高低地吟什么诗,却听不真切。李朝钦便要出去责骂,魏忠贤道:“算了。咱家还是吃酒吧!管那闲事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