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且慢。无弹出广告小说 ”瞿式耜走到旁边的酒缸,掀起红漆木盖,舀了满满一瓢酒过來,依次在众人身上胡乱浇洒,口中连称得罪道:“这才像吃了酒的,免得被人看见起疑。”众人见他一个粗壮的汉子,却心细如发,各自赞佩。钱谦益出门道:“式耜,你要小心!”
“老师静候佳音。恕弟子不远送了。”瞿式耜对着众人躬身一揖,亲将店门关了。
转出慈宁门,崇祯问道:“可是刘鸿训有什么动静?”
“嗯!”
“他说了些什么?”
王永祚犹豫道:“奴婢怕说出來对万岁爷大不敬。”
“赦你无罪。”
王永祚回头一看,见左右无人,只有王承恩几个远远地跟在后面,才放心说:“刘鸿训对万岁爷不准解发内帑到辽东十分气恼,回到家中不住地骂万岁爷毕竟还是年幼,不知轻重。”
崇祯冷笑道:“召对时他劝朕发内帑以示不测之恩。哼!不测之恩,他不是早测到了?朕最恨那些卖直沽名的臣子,人越多他便越敢进言,竟想替朕当家,朕不采纳他誓不罢休。当年的东林党便是如此,人多势众地进來逼宫,闹出了移宫案。还有魏忠贤说什么先帝准什么,不是被他牵着鼻子走吗?自古恩自上出,不可乱了。要做明主,决不可养权臣。如今在朝虽说还沒有什么朋党,但朕风闻江南士林社团很多,你要留心。”
王永祚道:“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奴婢以为他们尚沒有什么可忧的,抓几个领头的,便鸟兽散了。”
“朕是担心他们将手伸到北京來,遥相呼应。将來什么同窗、同年、同乡、同庚、同姓的,保不准又结成朋党,一动百动,一惊百惊,朕的旨意就打折扣了。”崇祯拾级而上,站在乾清宫前的丹墀上,用手摸着雕着云龙的汉白玉栏杆,遥望南天,缓声道:“刘鸿训敢作敢为,是个有胆色的人,只是他持论太偏,行事过激,做阁臣未免心胸狭窄了些,他罢斥了杨维垣、李恒茂、杨所修、田景新、孙之獬、阮大铖、徐绍吉、张讷、李蕃、贾继春、霍维华等人,一屁股坐到了东林的椅子上,与不少朝臣积怨日深,正所谓不党而自党。治国之术要在制衡,朋党日盛,非国之福。你回去安排人接着监视,切不可泄露了身份,闹得满城风雨的,教朕难堪。”
王永祚在一旁恭身道:“万岁爷放心,奴婢安排的番子手做了他的小书僮,极是稳妥的。”
崇祯点头道:“定要机密些,不可大意。”略一停顿,又问道:“袁崇焕那里可有什么消息?”
王永祚道:“奴婢遵旨已派出好几拨锦衣卫健骑,暗查辽东动静,大事三日一报,小事,又精于鉴赏古玩字画,这一幅黄山谷的法帖可入得你老法眼?”那略显文弱消瘦的田中书名佳璧,乃是内阁西司房的中书舍人。中书舍人虽属微末之官,但往來内阁的机密文书都要经手誊抄,身居清要,不容小觑。这田中书最嗜书画,前人法帖历代名品珍若性命,听说是宋人黄庭坚的法帖,当下抢身过來细看,只见满纸云烟,银钩铁划犹如长枪大戟,森然直逼人眼,登时便决心痒难止,恨不得一把抱入怀中,二目生光道:“老兄哪里寻得此等宝贝?此帖乃是山谷随意墨抄的太史公《廉颇蔺相如列传》,正因随意,笔势飘逸,纵横穿插,活泼洒荡,转折流畅,确是他入古出新的草书杰作,在下仰慕已久,始终未得一见,今日萍水相逢,何致如此厚爱?”
那汉子一笑,将字轴卷起道:“小人狄正久居京师,对中书早已慕名,想求得一幅墨宝,不知可否恩允?”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递上來说:“这一千两银子权作润笔,万望你老收了。”
田中书双手接了,面有惊色,辞谢道:“如何用得这许多?就是先朝的文衡山先生的字怕也值不了这个价钱,在下如何敢收?再说老兄手上有前朝这般的珍品,哪里还用求咱这鬼画符似的字。”
狄正道:“你老收了,小人才好说话。你老一个清贵的官儿,俸银也不过百十两,着实可怜。其实你老也恁死相了,守着金山银海却活受苦,却也教人好笑。”
田中书笑着将银票藏入怀里,摇头道:“咱一个从七品的闲官儿有什么生财之道?只是老兄若用得着咱,但请明言,不必吞吞吐吐的。”
狄正笑道:“常言说秀才以笔活死人,你老手中的那枝笔天下有几人能握的?笔尖儿略转一转,什么都有了。话说到此,小人就不绕圈子了。小人现在惠安伯张庆臻府上当差,近日宫里传出消息,我家老爷将总督京营戎政,可你老想想,太平年景,京营有多少油水?我家老爷便想兼管些民政,敕书缮写时请你老加上几个字,事成之后,我家老爷还有酬报,文征明的字哪里比得你老的字值钱呢!”
“你是说教咱偷改敕书?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哪个敢?”
狄正劝道:“你老不必如此惊恐,作奸犯科的事体怎敢劳烦你老?咱这不是什么偷改敕书,只不过略动几个字而已,沒什么打紧的。”
“加些什么字?”
狄正见他颇有些进退两难,开颜笑道:“也就四个字,不多的。”
“哪四个字?”
“兼辖捕营。”
田中书面露难色,摇头道:“京城捕盗是九门提督的职事,总督京营不能管辖巡捕兵丁,这是我朝的成例,如何猝然刊改的?”
“小人已替你老想好了计策,偷天换日,沒有人能觉察的,你老尽可放心拿银子便了。”
“如何偷天换日?”
“你老先将此字轴带入内阁,请当值阁老鉴定真假,再趁他分神揣摩字迹之机,将缮写好的敕书报上,想此等敕书不过例行公事,文辞固定,他想必不会细看,大事便可成了。有人告发也沒甚可怕的,大不了革职回籍,也强似在这里憋屈苦熬还不知有无出头之日的。”
“那这法帖……”
狄正一笑道:“这法帖一并送与你老,不需还了。”
“哎!咱可是提着脑袋提你做事了,若一旦出了纰漏……”
“你老但放宽心,只要加上这四个字,其他事不需多虑。我家主人乃是外戚,自然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崇祯越听面色越沉郁,一句也沒有插言,一直等王永祚收住话头,才道:“张庆臻的八世祖张麒,乃是仁宗朝的国丈,他如此不法,何以报皇恩见祖宗?若非郑其心上本检举,便被他们蒙混过关了。”
王永祚道:“可不是么?田佳璧将字轴带入内阁,寻机作弊,果见兵部上报内阁请发敕书的揭贴上已批了由西书房办理字样。”
“是哪个批的?”
“当值阁臣刘鸿训。”
崇祯轻喟道:“又是他,怎的如此不小心?阁中无细事,竟如此马虎!”他取茶吃了一口,又问道:“那田佳璧有什么话说?”
王永祚呈上口供道:“奴婢已将他与张府的家奴狄正一起羁押在北镇抚司,尚未用刑他们便都招了。田佳璧自称是刘鸿训指使,想必刘鸿训也收了什么贿赂。”
崇祯未置可否,说道:“张府的家奴所言不过一面之词,刘鸿训那里是否使了银子,难以确定,多半是诬扳,阁臣几时当值他们如何知晓,不然岂不是个个都要送礼?此事牵扯到阁臣,关系重大,不可轻放了。你连夜将人犯及口供移交刑部,此事你们只可暗中插手,不宜出面推问。你起去吧!明日朕当面问个明白。”
崇祯正用早膳,王承恩进來请旨,阁臣都已到了,候在外面请见,崇祯停箸道:“宣他们到便殿候见。”又草草吃了些,宫女进來伺候漱了口。崇祯进便殿升了御座,李标、钱龙锡、刘鸿训、周道登一齐叩见行礼,崇祯命赐了座,问道:“张庆臻私改敕书一事,先生们可知道?”四位阁臣都敬谢不知,崇祯道:“敕书文稿先由兵部草拟,报送先生们裁定,命内阁中书缮写誊清,再送先生们复核明白进呈朕览。先生们如何不知?”
刘鸿训道:“兵部奏请张庆臻总督京营戎政,已经臣等奉旨裁定,怎会不知?但私改敕书之事,臣等实是未闻。”
崇祯道:“朕召先生们來问,而不及九卿科道,便是要略存先生们的体面。此事何人当值,有内阁记档在,可以查看,但事因何在,责在哪里?先生们明言。”
钱龙锡道:“此事臣等当有失察之责,想是复核未审,致使奸人有机可乘。”
崇祯冷哼道:“若只是失察倒是情有可原,不过事出的蹊跷,这么多的关口还教人钻了空子,怎见得不是内外勾结?朕已命刑部审理此案,人犯已有招认,只是此事关系极大,不可不当面问明。”
刘鸿训道:“皇上,敕书报送内阁,是臣当值,原稿经臣改定,批与西书房办理,并无兼辖捕营四字,显是有人妄自添加的。”
李标与钱龙锡、周道登对视一眼道:“臣等非敢妄称清白,若与阁臣有涉,臣等也无颜身居揆位,难以统领百僚。皇上便殿召见,虽见恩典,但此事关系非小,臣请皇上召九卿科道一起评议明白,以免有人背后捕风捉影,胡乱揣摩。”
崇祯以为四人有意搪塞,心下恼怒,强自忍着,不露声色道:“最好!”
一盏茶的工夫,吏部尚书王永光、户部尚书毕自严、礼部尚书何如宠、兵部尚书王在晋、刑部尚书乔允升、工部尚书张凤翔、京营总督张庆臻、都察院左都御史曹于汴、给事中张鼎延、御史王道与刘玉一干人等列队进來,众人见皇上与阁臣都在,便知有大事要议,心里各自打鼓,惴惴难安,朝拜过了次序而立。
崇祯道:“乔允升,私改敕书的原委可曾查明?”
乔允升道:“皇上,臣昨夜接管人犯,连夜审问,张庆臻贿改敕书,确有实据,只是何人指使,人犯支吾,一时难以明辩。”看了刘鸿训一眼,欲言又止。
张庆臻如坠冰窟,急忙辩白道:“皇上,私改敕书乃是中书舍人一人所为,臣并不知晓,也不曾贿赂。”
崇祯骂道:“全是混账话!若无利可图哪个愿意犯着欺君的死罪,为你添加兼辖捕营四字?那奸邪的光棍狄正不是你府上的家奴?”
张庆臻哭拜道:“皇上,那狄正曾在臣家里做事,但因手脚不干净,又曾调戏婢女,早已被臣逐出家门,即便是他所为,也属怀恨诬陷微臣。增辖捕盗军卒,臣并无多少好处可得,何必拿许多的银子而行重贿?”
给事中张鼎延道:“事实俱在,如何抵赖得掉?”
御史王道似是规劝又似是恫吓道:“及早供出背后何人指使,立功赎罪,皇上体念你是外戚,或许法外施恩。”
御史刘玉道:“不需用刑推问,主使想必是刘阁老,兵部尚书王在晋、中书舍人田嘉璧,一道舞弊。不然单单王在晋、田嘉璧二人,如何也过不了复核一关。”
王在晋恨恨看他一眼,急忙分辩道:“皇上,兵部草拟揭贴并不曾有此四字,其中关节臣实不知。”
“失察之责,我并未推脱。”刘鸿训也气刘玉信口雌黄,胡乱推演,恨声道:“我一时大意只看了看敕书誊写是否违制,沒想些许几个字也会出错。致使圣虑焦劳,万死莫赎。”跪伏在地,连连叩头。
刘玉反问道:“刘阁老说不推脱,如何拈出失察两字?果真如此简单么?道可道,非常道。不推脱其实已经推脱了。”
刘鸿训抬头厉声道:“言官的嘴儿,狗子的腿儿,你竟这般胡说!一旦此事澄清,我定要劾你诬陷。”
崇祯见他们吵闹起來,拍案申斥道:“据理而论,不在声高。论争是非不可徒逞意气,失了大臣体面!言官之职本可风闻奏事,怎可一遭弹劾便怀恨在心?”看一眼乔允升又道:“人犯是如何招认的?”
乔允升道:“那内阁中书田佳璧与狄正都已招供,臣查验敕书,果是田佳璧所书,并有刘阁老所批由西书房办理字样,恭请皇上御览。”将敕书呈上,崇祯看了放在御案上,目光沉沉地看着众人并无言语。
工部尚书张凤翔因刘鸿训一再严催辽东军饷、军械,早有怨恨,见皇上并不回护刘鸿训,便奏道:“张庆臻私贿改敕,盗窃权柄,罪不可恕,此事不可不深究。田佳璧一个区区从七品的小官儿,哪里來的如此胆量?想必有人暗中指使。卖官鬻爵,代不乏有,不过都是国家败亡、社稷行将颠覆之时,乃是不祥之兆。如今皇上笃志中兴,岂有买卖官职之理?太祖高皇帝丕建基业,诛叛贼胡惟庸,废丞相之设,内阁渐为朝廷中枢,若牵扯此事将怎样慑服百官?”
乔允升道:“田佳璧招认乃是刘鸿训指使,然如何指使,其中关节却支吾不清,臣恐另有曲折,不敢妄奏,伏请圣裁。”
刘鸿训申辩道:“皇上,揭贴虽为臣所批,臣却并未主使。若臣为主使,岂会留下字迹?臣当不会痴到做此地无银的傻事。失察之责臣不敢辞,其他尽属田佳璧诬扳。此事本是他们串通所为,东窗事发便推到臣的身上,想要落个胁从减罪。”
张凤翔道:“未思进先思退,说不得刘阁老早已想好了对策,反其道而行之,故意留下把柄打消大伙儿的疑心,想得可真周全?”
“你……你如何捕风捉影,诬我清白?”刘鸿训瞠目大怒,浑身乱颤,戟指喝问。
李标怕他君前失仪,惹得皇上震怒,再难挽回,忙丢个眼风给钱龙锡,叩头道:“刘长山平日立身正大,自持甚严,当不会行此苟且之事。”
钱龙锡也道:“揭贴批语乃是阁臣办理文书所必经环节,并非定与受贿有关。每日数百个文书奏折,都经阁臣票拟,难道都曾受贿不成?皇上明鉴。”
刘玉道:“皇上,私改敕书,兹体事大,以情理而论,应当不是初犯,一而再再而三才成积习。臣闻听御史田时震拟了疏本,弹劾刘阁老纳贿二千金,举荐田仰任四川巡抚,给事中阎可陛也弹劾他受贿擢用贾毓祥迁为副都御史。可见此次受贿可谓早有端倪,只不过迟至今日方才事发而已。”几件事情纠缠夹杂,刘鸿训情知难以分辩,不由脸色惨白,瘫软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來。
何如宠反驳道:“以上三事都未为定谳,你如何片言只语便坐实了?是何居心?你可有人指使?”
“有。”刘玉不假思索,一口承认。众人大惊,纷纷不解地看着他,仿佛白天见了夜叉一般。
何如宠追问道:“怎么不在皇上面前讲出來?”
刘玉并不惊慌,一字一顿地说:“孔子――”
何如宠失笑道:“还有周公呢!想必方才入梦了,刑部乔尚书所奏你怕是沒有听见吧!”
刘玉听他反唇相讥,不加驳辩,凛然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我有此念头才敢不畏权贵,面折权臣。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自是我等做臣子的本分,何需畏避刀斧,苟且偷生?”
崇祯见他伶牙利齿,口若悬河,雄辩滔滔,暗自嘉许,却假意怒道:“你动辄杀身舍生,陷朕于何地?朕是夏桀还是商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