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懋将奏折换与王承恩道:“嘉靖三十三年,将勘合增为温、良、恭、俭、让二十九条,供文武各官公差往來;恭字九条,供文武各官公差之外所需;俭字二条,供优恤;让字六条,供柔远。无弹出广告小说 万历三年更分为大小勘合,大勘合例用马二匹、夫十名,船二只,但往來官绅都是头面人物,性喜铺排,擅自增用马、夫、舟船,最多竟到十倍于旧例,工食自然增多。尤其不堪其苦的是竟形成了多年以來的折乾陋规……”
“何谓折乾?”崇祯越听越觉心惊,打断他的话问道。
“折乾即是折现,过往官绅依仗权势,强令驿站多供物品,超出所需部分并不退还,却折成现银中饱私囊。臣家乡临潼县匹马工食为一百六十两,尚不算多的,有的县增至三百两犹称苦累,可知驿递之害比臣所言还要严重。”
崇祯转问阁臣道:“如何三百两犹称苦累?”
李标道:“想是差役过多,银耗自然重了。”
韩?接言道:“自太祖创制驿递以來,于今已有二百深蕴宽政治国大道,宽一分在民生,则富一分在邦国,还是蠲免在民间的好。”
韩?道:“皇上励精图治,心怀天下小民,圣德昭如日月。蠲免在民间,只此一句话足以感动天心,苍生兆民幸甚!”
崇祯不觉大为受用,朗声命道:“今后官员致仕回乡、飞报军情及奉旨的钦差准用驿递,其余一概禁绝,不许擅用。着刘懋升为兵科给事中,专督裁减驿递之事。裁减既难以急切见功,就先发内帑十万两赈济秦地灾民。下去拟旨吧!”
韩?三人出了暖阁,已近午时,天空四周低垂着一层灰黑的云幕,稀稀落落下起了小雪粒,三人一起进了首辅的值房,雪粒便飘成了雪花。此处韩?及为稔熟,如今故地重游,心头涌起许多感慨,看着窗外道:“天气陡寒,三秦灾民正不知如何煎熬,万幸皇上开恩发内帑赈济,不然我这个糟老头子怕是会被人骂作白拿俸禄的行尸走肉了。”
钱龙锡见李标忙着收拾案几上留下的一些机密文书,不及搭言,沉思说:“三秦赈灾已有头绪,该罚的罚了,银子也有了,略加督责而已,吴?足可胜任。但裁减驿递之事牵扯极广,甚为棘手,刘懋不知深浅,等知道艰难回头便迟了。其实圣命再严,以他区区一个从七品的给事中,也万难大破情面。我担心他急于见功,便从裁减数十万驿卒入手,这些人多是游手好闲不安分的人,平日吃喝耍子惯了不事产业,如何还干得了种田耕地那些粗重的活计?自古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们若是生计沒了着落,难保不做些犯法的勾当,拦路截径,打家劫舍,一旦生出什么变乱,看他怎么向皇上交差?”
“此事不可不防。”韩?省悟道:“刘懋拟将驿递的白色灯笼左右上下摇摆飞舞。将近晌午时分,驿站的黑漆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二十多个背着行李的青衣汉子低头叹气地从里面出來,恋恋不舍地一齐出了南城门,互相叉手抱拳拜别,三三两两地散开走了。
一个身材粗壮高鼻深目的大汉回首望望高大的城门楼,独自向西下了官道,北折而走。沒走几步,便听后面有人喊道:“李大哥,你将差事让与了我,要往哪里投奔?”
大汉回头看看背后跑得气喘吁吁的少年,苦笑道:“有甚投奔处,还不是回家营生?”
“你、你还回李继迁寨?”
大汉点点头,眼里竟是无限的凄楚,口中喃喃道:“唉!当年身穿邮服,腰挂火印木牌,骑着健马,往來传递,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何等热闹痛快!便想老死在此了,哪里想得到竟这般快地裁减回家了。好在我还有个家,三间东倒西歪的房子也强似你这沒了爹娘的娃子。”
“大哥回家有嫂子照管,小弟却影单身孤的,留下也沒有多少乐趣。”少年登时大觉伤神。
大汉摇头道:“照管什么?她一个妇道人家,带着几岁的女娃子,哪里顾得过我來?还是咱们一起逍遥快活!”
“哥哥还有哥嫂至亲,一大家子人好不热闹。”少年满脸羡慕之色。
“早已分家各自过活,哥嫂一年也不走动几回的。”
“李大哥,昨夜小弟听人商量说要投奔那些造反的绿林好汉,却不知哪个最好,争执不休,拿不定主意。大哥,你说投奔哪个好呢?”
大汉道:“只要能有口饭吃活得了命,王子顺、王嘉胤、高迎祥、王左挂、不沾泥、王大梁,还不一个样?”他说着神色不禁黯然,仰天叹道:“八岁时父亲送我到私塾读书,想要混个出身,光宗耀祖。先生给我改名自成,表字鸿基,期望我自立自强,成就一番事业,可读了八年的书,还不是落得连个人生计都难?我堂堂一个男子汉,本该纵横四海,挣些功名富贵,荣耀乡里,如今我两手空空的,有什么脸面回去?你且好生当差,攒些银子娶个婆娘,也好有个知冷知热的。将近年关了,别忘了到父母坟上烧些纸钱磕几个头,免得他们在阴曹无人祭奠饱受冷落。”
几句话将那少年说得泪水涔涔的,忍不住呜咽起來,少顷才擦一把泪道:“李大哥,小弟便在驿站等你,到时沒了活路,要投奔哪个咱们一齐去,跟着你也好有个照应,免得被人家欺负。”
李自成摸摸那少年的头道:“好!你且回去,到时我自会喊你同去的。”二人拜别分手。
日头偏西,李自成到了家,媳妇高氏一身青布衫蓝布裙,抱了四岁的女儿欣喜地迎出來,便要整治饭食,自成看看被烟熏得乌黑的墙壁,拦道:“不必忙了,昨夜的散伙儿酒吃得多了,还不甚饥饿。我多日沒有回來,这冷锅冷灶的,你们娘俩想是受了不少苦楚。”
高氏垂泪道:“天生的苦命,吃些苦也不觉得。你怎的回來了,可是有差使顺路?吓!什么散伙酒?”
“驿站用不了那么多人手,奉皇命裁了大半。驿丞老爷本想留我,我可怜高杰自幼沒了爹娘,一个人难以过活,便将差事让与他了。”自成轻轻叹口气,见高氏默然无语,心知她有些不悦,尴尬地坐着随便闲话几句,便起身说:“多时沒回來了,趁着天色尚明,拜拜哥嫂。”说着径自将女儿抱了出來,又省悟沒有什么见面的礼物,只好在街上转了一遭,天快黑时才折身回來。进了家门,听到断断续续的哭声,疾步跨到屋内,见高氏披散着发笄,曲腿歪倒在炕上嘤嘤地哭,忙将女儿放了,急切问道:“你怎的了,如何这等模样?”
高氏忍声道:“艾老爷听说你回來了,派人上门催着讨要欠债,我跪下央求了半天,只是不允,说年前再不还清,便要送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