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尚政毕竟是一介武夫,平日多学兵道诡诈之术,理会不出诗文的妙处,含笑道:“本直,你是惯弄文墨的行家,不比我等这些行伍的粗汉子,你便替我等改了看看。 ”韩润昌、林翔凤也是袁崇焕的乡党,一齐附和。
“好!”程本直朝袁崇焕双手一揖道:“献丑了。学生看尾联也不必大动,只改得几字便可:故园亲侣再相问,喜我边尘今已收。如何?”
袁崇焕摇头道:“本直,你这般改动未免夸大了,也有失实之嫌,还是改‘已’字为‘将’字的好。话不可说得过满,我在平台召对后,御史许誉卿几次提醒,确是金石良言。此去双岛吉凶难定,不可掉以轻心。”说罢,重又誊录一遍,将笔一投,起身走到船头,凭舷而望,四面水色苍茫,空阔无际,浪花如雨,飞珠溅玉,点点滴滴,湿颊沾衣,微凉的海风迎面吹來,令人精神为之一爽。他远眺多时,叹道:“如此壮景,正可对海畅饮,快拿酒來!”众人齐声叫好。
不多时,军卒搬个栗色的粗瓷酒坛上來,袁崇焕接过拍开泥封,登时溢出一股浓浓的甜香,他将众人面前的大碗一一斟满了,韩润昌尚未端起,只提鼻子一吸,甘甜醇厚之气直达迹,想是锻造时工匠留下的记号,不动声色地收了,命人将死尸抛入大海,返身回舱接着饮酒。吃不多时,外面的军卒喊道:“不好了,那些贼船又转來了!”
“來得好!”袁崇焕挺身而起,大步出舱才到船头,便见那來船上火光连闪几下,随即漫起几团烟雾,砰砰砰地似是有炮声传來,忙用千里镜看望,谢尚政等都已闻声出來,叫道:“这些贼子好大的狗胆!竟敢捋虎须了。”
袁崇焕将千里镜递与他道:“允仁,却也作怪,你瞧瞧船上竟挂着我大明的龙旗?”
谢尚政端详一会儿,疑心道:“只怕有诈。难道后金知道督师要往双岛,派人在此截杀?”
“不会,他们沒有这么快的消息,水上往來又非其所长,决不是他们。方才的水鬼也不像满人。”
又听砰砰砰三声炮响,谢尚政惊诧道:“咦,怎地不见炮弹落海溅起水柱?似是礼炮一般,这可奇了!”
“什么人知道消息而來?”袁崇焕不住暗自思忖。此时來船渐近,已看清船上旌旗的颜色,“一、三、七……二十……”谢尚政不断报着数目,大小船只竟有四十八艘。
袁崇焕道:“喊话!只许一艘小艇过來,问明白了再说。”虎头大船上几十个军卒一齐呐喊,一会儿果见來船上放下一只小艇,又下來七八个人,慢慢划桨而來。谢尚政指挥军卒各持鸟铳、弓箭对准了小艇。那小艇到了虎头船前,上面一个校尉模样的人恭身起來,高声道:“登州海防左营游击尹继阿特來迎接袁督师,前面便是双岛,请督师上岛歇息。”
“尹继阿?”袁崇焕心念闪动,问道:“他是怎么知道本部院要來的?”
那校尉道:“几天前毛大帅便派人传令说督师要來,命好生迎接。尹游击在此等了两日,受了些风寒,已回岛将养,留下我等迎候督师。”
谢尚政俯耳低声道:“刚有了水鬼,他们便來了。此事极为蹊跷,不可轻允了他,免得中了圈套,他们若是在岛上设伏,我们措手不及……”
“他们若有异志,一旦将我们诳上了岛,他们抢了我们的战船,那时插翅也难飞了。困也把我们困死了。”程本直恐袁崇焕答应下來,不待谢尚政说完,也俯身过來劝阻。
袁崇焕微笑道:“是敌是友,一时难明,切不可疑神疑鬼的,被人小觑了,失了朝廷的体面。润昌、翔凤跟随在我左右,只带五十名军卒上岛,其余人等岸边停泊,不准下船。”
那校尉见袁崇焕答应上岛,忙弃了小艇登上大船,在头前慢行引路,又命人先去岛上报信。远远望去,岛屿约摸方圆几百丈左右,四面水波浩淼,岛中央偏北有一座矮山,自山脚到半山腰,面南背北密密麻麻地建起兵营,沙滩上早有一群人列队迎候,船近岸边,下锚停泊,登时鼓乐之声大作。虎头大船上放下搭板,一个盔甲鲜明的将军堆笑迎上船來,“卑职登州海防左营游击尹继阿叩见督师。”又与其他人各自见了礼,袁崇焕问道:“尹游击辛苦!你是如何知道本部院要经过此地?”
“这……”尹继阿踌躇道:“前日接到毛帅的传书,说督师要往岛山,吩咐卑职好生款待,请督师随卑职下船。”
“不忙,不忙!双岛地处远海,本部院从未來过,今日看了水师船只,颇为担忧,岛上军饷解发迟缓,战船火器配备不足,如何御敌?汪副将,将这船上的佛郎机大炮演示來看。”
汪副将指挥军卒将船头略略一调,佛郎机大炮炮口指向海面,船上军卒不住呐喊,“咚咚咚……”连放数炮,远的落到五、六里以外,近的也有三、四里远,都炸起两三丈高的冲天水柱。饶是远处炸响,声音传來犹觉耳鼓轰鸣,令人心神俱颤,沙滩上的人群早扔了锣鼓,双手掩住耳朵,尹游击惊得目瞪口呆,面色灰白,两腿忍不住连连抖动。
袁崇焕大笑道:“战船上装有此大炮,不光可以海战,登岛掠地,只放几炮,便可令守敌失魂丧胆,何需动刀动枪地攻杀?”
“那个自然、自然。”尹游击擦擦额头的冷汗,心中暗道:***,早听说袁蛮子古怪,沒由來地打什么炮?是要给咱些颜色看么?这几炮若是对准了岛上的兵营,那一千弟兄早炸成了灰,骨头也拣不得几根了。
袁崇焕下船登岛,到兵营草草用了饭,登上山顶,用千里镜四下察看,见山虽不高,却有数股泉水长流不息,山腰处树木丰茂,绿意盎然,叮嘱尹游击说,军饷解发不足,可以凭借山水之利屯田自给。回到兵营又巡视一番,天色渐晚,吩咐尹游击早点儿安歇,韩润昌、林翔凤心头各自担着心,又不敢劝他回船,等尹游击一走,将房屋四周查探一遍,商议分了工,韩润昌在内随身护卫,林翔凤在外面率五十个军卒远近布防,轮值警戒。二人都是武举人出身,武艺精熟,平生却是头一次护卫督师出巡,不敢有丝毫的大意。夜近二更,海风渐渐凉了,海涛阵阵,海浪拍击岸石,轰然作响,山上时而传來一來一两声鸟啼,越发显得寂静空旷。林翔凤换好夜行衣,斜背了单刀,轻手轻脚到窗前,见韩润昌双手抱着宝剑,倚在卧房门外,屋内响起均匀的鼾声,便轻手轻脚地退了,望望山脚下,岸边的船队灯火点点,知道他们也会一夜不眠。
忽然,扑喇喇一声,一团白影在头上飞过,林翔凤纵身追赶,几个起落來到后面的兵营,兵营前高挂着一盏气死风灯,两个值夜的兵卒來回走动。林翔凤忌惮被他们发现,惊动起來酿成大乱,将身形一收,躲在一块巨石后面,只这一缓,那白鸽便失了去向。林翔凤心头大急,不敢再等,绕过那两个兵卒,径向后面摸去。隐约见兵营拱卫着一所高大的房子,里面有微弱的烛光透出窗幔,林翔凤才靠到近前,便听到鸽子咕咕咕的叫声,心头大喜,身子一纵,腾空而起,双手一搭屋檐,翻身跃上屋顶,轻轻揭开瓦片,俯身向下偷看。只见屋内灯火通明,尹继阿已从鸽子的腿上取下一个窄窄的纸条,“毛帅怎么说?”
林翔凤这才发现上首的椅子上端坐着一个身形削瘦的黑衣人,面色深黑,颧骨兀起,神情极是冷峻。尹继阿将纸条递与黑衣人,那人摆手道:“你竟忘了毛帅定的规矩么?法不传六耳,信既是给你的,我焉敢拆看。”
林翔凤见他们将毛文龙敬若神明,暗暗觉得十分可笑,却又禁不住喝彩他军令森严。尹继阿已将纸条拆看一遍,凑近烛台烧了,林翔心里直呼可惜,正恐无法知晓信上写的什么话,尹继阿恭声说道:“公子爷,毛帅他老人家对、对……”他偷瞧黑衣人一眼,正好与黑衣人凌厉的目光相遇,黑衣人冷冷地逼问道:“快说!怎么吞吞吐吐的,可是不想说与咱么?”
“公子爷说的哪里话?公子爷与毛帅本属一体,小的怎敢隐瞒不报?只是、只是……”林翔凤见他对黑衣人一脸媚笑,偌大年纪却口称小的,知道他必是个沒骨气的人,心下越发瞧他不起。
不料黑衣人却不领情,猛地一拍椅子扶手喝道:“罗嗦什么?还不快讲!”
尹继阿见他发怒,战战兢兢道:“毛帅他老人家对公子爷刺杀袁崇焕不成,十分恼怒,要公子爷将人手与小的合在一处,连夜动手,必要将袁崇焕……”他自然地朝门口看一眼,右手做了一个砍切的姿势。
“这么说咱是要受你节制了?”黑衣人鼻子里冷哼一声。
“不敢,不敢!小的想都不敢想的,还是公子爷主持大局,小的哪里有如此的本领?”
“老尹,你真的不想?嘿嘿,这可是你的地盘儿,你我一个登州游击,一个旅顺游击,一般的官儿,强龙不压地头蛇么!再说又有老爷子的指令……嘿嘿,你当真不想?”
“小的只是想毛帅交待下來的事儿,要想法子做好,万不可做砸了。如今双岛的粮饷还要靠他老人家恩典,也是上千号的性命,小的敢胡思乱想么?”
“不是有朝廷么?”
“朝廷?远在十万八千里以外,哪个会想着小的们?小的们常说,毛帅便是朝廷,效忠他老人家一切都平安的。”尹继阿说得极是恳切,说到后來竟眼含热泪,几乎要跪下叩头遥拜。
黑衣人摆手道:“好啦!我父帅也是知道你的,不然也不会将此性命攸关的大事交付与你。说说怎么动手吧!”
“小的集合起营兵,将前面的几座房子围了,堆些干柴,一把火……”
黑衣人打断他的话,厉声道:“蠢才!袁崇焕是死人,等你去捉?集合营兵那么大的动静,营兵沒到袁崇焕早发觉了。用火烧他,亏你想得出,你要给他山下的兵马报信么?你这些乌合之众抵得过身经百战的虎狼之师?”
“那、那该怎么办?岂不是、岂不是无法动手了?”
黑衣人阴恻恻地干笑几声,“先将我带來的死士围剿袁崇焕,区区五十几个军卒不在话下。到时动起手來,山下的军卒若上山增援,你率营兵狙击,待我杀了袁崇焕,咱们一起回皮岛。”他闪身出门,往山北而去。林翔凤见他身手敏捷,功夫不弱,飘身下地,远远地跟了。翻过山岭,又穿过一片松林,黑衣人倏地不见了,林翔凤凝聚目力,四下搜寻,无奈夜色深浓,山石嶙峋,到处黑黝黝的,分辨不清。找了片刻,不敢再逗留,忙返身回來,远远听见山腰一片喊杀声,心中大急,提气疾奔,营房左右燃起点点火光,百十个黑影已将袁崇焕的卧房团团围住,袁崇焕手持宝剑,正与韩润昌带着护卫们苦斗,联手抗敌,无奈这些军卒冲锋陷阵都是猛士,技击之术却不甚高明,眼看向外冲杀几次,都被迫得节节退回,兀自舞弄刀枪苦苦支撑。林翔凤正待冲入,却听有人狂笑道:“袁崇焕,看你还往哪里逃?大伙儿加把劲儿,捉拿袁崇焕,赏银一万两。”那些黑影纷纷附和着叫道:“捉拿袁崇焕!捉拿袁崇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