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故人酒馆遇奇士 入科场贡街识名流
作者:胡长青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1998

周延儒小心地踏在随从的背上,见人群围的竟是一辆骡车,不知有什么稀奇之处。 首发--无弹出广告侧耳细听,听他们议论什么灯笼、诗,这才看见车箱外面挂着一盏硕大的白纸灯笼,赫然写着龙飞凤舞的八句诗。正不知原委,却见一个矮胖的举子朝一人拱手道:“天如先生原來也在呀!多日不见,先生风采依旧。这灯笼上的诗究竟何意,还请指教。”

北闱开科的消息由礼部颁行天下,各省的举子纷纷买舟乘车,动身赶奔北京,其实在此之前,甚至未过年关,不少远途的举子就來到了北京,一时之间,无数的举子云集天子脚下。宣武门大街一直往南,过了菜市口,向西折往广安门大街,走不多远,再往南折,有一条极宽的巷子----北半截胡同,江苏会馆便坐落在此。江苏会馆当街的门面虽有三楹,却不宏阔,但装扮得格外富丽。大门楼上,朱梁画栋,锦幔宫灯,门里便是花木扶疏的庭院,共有三进,三十几间馆舍。自永乐皇帝迁都北京,在京个地官员为敦亲睦之谊,叙桑梓之乐,联络同乡商贾开始捐建会馆,供同乡朋友宴饮雅集和接待举子会试之用。或省设一所,或府设一所,或县设一所,大都视各地京官之多寡贫富而建,哪些地方在京当官的多,捐建的会馆就多,规模也大。到了嘉靖年间,兴建会馆风行一时。顺天会馆、河北会馆、山西会馆、山东会馆、河南会馆、四川会馆、福建会馆、江西会馆、云南会馆……各省各府各县的大小会馆近百家散落在宣武门外骡马市大街至虎坊桥一带的大小胡同里。江浙作为天下人文渊薮,明朝开国以來,科甲读书风气极盛,考取的状元、进士独步天下。江苏本属南直隶,陪都南京在其域内,地位又较浙江更重。江苏的状元与浙江、江西、福建三省数量相伯仲,但阁臣之中三个南直隶,两位浙江,当朝的势力天下莫及,江苏一省的会馆自然最多。江苏会馆以外,还有吴县、宜兴、昆山、淮安、武进、镇江等各府县会馆。晌午时分,一辆骡车进了北半截胡同,“吁----”随着车伕一声呼喊,停在了江苏会馆门前,跟在车后的几个小厮急忙争着上前掀起车帘。

“哎哟!骨头都要颠散了,这破烂车子!”车上跳下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外罩沉香色潞绸披风,穿着青圆领棉袍,戴顶儒巾,眉目清秀,风神俊朗。

“老爷,这乘车比不得坐船,哪里有不颠簸的?再说京城干旱已久,官道多日失修,免不了高低不平的……”车伕哈腰赔笑,将鞭子夹在腋下,双手死死拉住骡子的缰绳。

“嘻嘻,骏公大闺女似的,如何吃得下这等苦楚。”车上下來一个三十多岁的瘦小汉子,神态有几分猥琐,來之,个子高大些的是青浦县举人陈子龙字卧子,方才答话的是劣徒吴伟业字梅村。”长班连称久仰,招呼众人进去。

四人进了客房,草草吃了饭,聚到张溥的房内研讨举业时文,吴伟业沏了壶茶。吴昌时本性不喜什么试帖八股,好在人机敏聪颖,乡试中了举人,算是已有功名,原本无心再战春闱,此次结伴进京意在结交权贵,以便夤得机缘早入仕途。他见张溥又要讲论时文,忙道:“这些功夫都在平日,临阵磨枪已是晚了,这且不说,若要高中还须走动关节,不然再好的文章无人举荐,也不免高置蒙尘。天如,你忘了天启元年浙江乡试一案了?”

张溥扼腕道:“忘?嘿嘿,怕是一辈子也难的。当年牧斋先生主考,我到杭州去访张岱,在西湖与他有一面之缘,也是初次相见,不料浙江科考舞弊案当时并未获什么大罪,七年以后却陡起波澜,牧斋先生被褫职回籍,终日优游拂水山庄,可惜,可惜!”

吴昌时摆手道:“不管怎样,那钱千秋可是高中了,只是那老钱恁傻,认错了门,不然还不是乌纱锦袍的,哪个敢小觑!”

“十年寒窗不能高中,不是学问不到就是运气不好,若总想着终南捷径,不是读书人的风范了。”吴伟业不以为然。

陈子龙也点头道:“梅村说得极是,读书人当凭文章取富贵。”

吴昌时反驳道:“话是这么说,可归结到底,我们此次赴京会试,求得不是一已之荣耀,荦荦大者是要复兴东林,重振道统,如此个人用个人的劲儿,能行?”

张溥幼年曾下过苦功,所读的书必经手抄,抄完高声朗诵一遍,随即焚毁再抄,如是者六七遍,因此额其书房的名号为七录斋。经史烂熟以后,才结交时文名家周钟、艾南英,文章精进,一日千里,去年南京乡试高中,更以文章自负,心里本极赞同陈子龙、吴伟业所论,但听了吴昌时一席话不禁有些心动,拱手道:“來之此话振聋发聩,我社中人物多为龙凤,若合全社之力,自然远胜一人许多。怎个合法,说來听听。”

“天如,我说出來若有欠光明正大之处,可不要怪罪!当今做事的路子有正有邪,我可是但计功业不问手段的。”

“我知道你一心放在社事上,大伙儿都省的。”

“苟利复社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吴昌时敛容起身,踱到花窗前朝外四下听听看看,转身道:“來京之前,我听说了一件事,不知你们可知道?”

“什么事?”陈子龙、吴伟业几乎一齐脱口而出。

“你们知道此次春闱的主考是哪个?”

“本年会试的考官是三月初六所放,武英殿大学士首辅周延儒总裁,何如宠副之,知贡举为大宗伯徐光启,都是极有人望、善于衡文的。二辅臣典试主考,自天启二年壬戌会试便成了定例,阁臣本來有数,猜也猜得出來。”

“二十房官可知道有谁?”

陈子龙摇摇头,吴伟业看看张溥,张溥道:“万历四十四年丙辰科,《诗经》六房、《易经》、《书经》各五房,《春秋》、《礼记》各二房,共为二十房,用翰林官十二人、六科官四人、六部官四人,共二十人充职。依例不外礼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正官,詹事府、翰林院堂上官。”

“这都是前朝的定制,不会变的,可房官有谁却是机密。据我所知,有个李明睿,梅村你可认识?”

“认识,太虚先生是小弟的发蒙老师,与家父一起曾在同乡大司马王在晋府上做西席。你怎的知道他老人家?”

“这位李大人奉旨北上典试,路经吴门,王在晋带了两个儿子特地等在刘家港,送了一份重礼,求多提携。李大人未置可否,却问及令尊的近况,听说你高中举人,称赞有加。”

“送重礼?哼!他就是送座金山也不济事了,那年年底,王家摆酒宴答谢西席,取出几件祖传的酒具,金托银执壶、金托银爵、鎏金银托盘双耳杯,喝的是上好的洋河陈酿,太虚先生一时兴起,喝得大醉,却兀自抓着鎏金银托盘双耳杯不放,王在晋怕他摔了祖传玉杯,反复劝说,太虚先生哪里听得进去?终是连人带杯摔倒在地,玉杯登时碎成数片。这玉杯闻说出自宣德年间,极其名贵,王在晋心疼得拂袖而去,王家两个公子忍不住破口大骂,太虚先生醉不到十分,哪里肯让?但终觉理亏,心头又咽不下这口恶气,顾不得辞馆,束修也沒讨,连夜走了。家父次日清早起來,不见了太虚先生,一路追赶下來。好在时辰尚早,城门刚开,太虚先生宿酒犹未全醒,家父在城外追上了他,将十两银子送他。他竟不言谢,闷着头走了。你想有此过节,王家再重修旧好可行?”吴伟业一口气讲出前尘往事,三人听了不胜唏嘘感叹。吴伟业话头一转,问吴昌时道:“噫!你怎的知道他们拜会太虚先生?”

吴昌时嘿嘿连笑几声,高深莫测地说:“苏州府不过弹丸之地,刘家港又是人來人往的大码头,就是飞过一只蚊子,怕有有百十人看出公母的,何况是几个大活人?什么路数你就不必问了,此事千真万确。王家公子都有此心,你却守着银子不会花么?”

吴伟业昂头道:“腹有诗书气自华,何必低三下四地求人?”

“啧啧啧……你看你,方才我说了那一大堆竟白说了。若以社事而论,我们在社的人中进士越早越好,中的人越多越好。复社自尹山大会成立,到金陵大会,声势日益扩大,但还只限于江南几省,此次北闱正是大张旗鼓广造声势的好时机,影响士林,震动朝野,无过于此,但能高中,何必顾及什么手段?”吴昌时说到最后,挺身而起,手掌轻轻拍在桌上,不料却不自觉加了几分力道,声音甚是清脆。

吴伟业变色道:“我可沒那么多的银子送人!”

“我们可联络复社同仁,每人从官家贴补的银子中匀出一些,凑千八百两不难。”陈子龙慨然说道:“你若是高中,也是替复社争光。”

“不必!李明睿看重的不是银子,是伟业的才学,若送什么银子,反而坏了事。”张溥将茶盏放了,他心里已明白事情的來龙去脉。

吴昌时颔首道:“不错!天如此话极有见识。他凭钱财,咱凭靠山。骏公,你该去拜谒一下李明睿,以他与令尊的交情,请托的话无须说出,只要你能见上面,他自然明白。”

“瓜田李下,君子不为,这事终究不尴不尬的,恕我……”吴伟业突然看到张溥锁着眉头沉思,似是有些心动,不好拂了大伙儿的盛情,忙改口道:“若是太虚先生不答应,岂不难堪?”

吴昌时冷笑道:“你多虑了。不用说李明睿不会袖手旁观,就是他想忘恩负义也不敢。”

“你怎知道?”

“就凭今科主考是首辅周延儒。”

“这与他有什么干系?”

“你忘了首辅也是令尊的旧交。周阳羡做诸生游学四方时,在太仓与令尊一见如故,交谊颇深。此事李明睿必定知晓,他就是不卖人情给你们父子,还要看首辅的情面。周阳羡是难见到了,但若找到李明睿也足以成事。”吴昌时条分缕析,就是张溥心里也暗自佩服,他干咳一声道:“拜谒长者与买卖关节大不相同。骏公,你岂不知唐人行卷之风?那些举子与当时的贤达识与不识,自投名刺,一如贯休《还举人歌行卷》所说‘珮入龙宫步迟迟,绣帘银殿何参差,即不知骊龙失珠知不知。’贤达们将锦绣文章向主司或通榜者加以揄扬、推荐,以文求仕,也算不得贿赂,自古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得其所哉,得其所哉!”

行卷是唐代科场中的一种习尚,当时颇为风行。应举者将平日所作得意诗文写成卷轴,在考试前投送朝中显贵,便是行卷。吴伟业受教于张溥,最重经史,这些前朝典故自然知道。只是他自信诗文罕遇对手,无须下什么題外工夫,但揣摩张溥话中殷切之意,也觉有理,自忖能有车马不必步行,不禁有些后悔,懊恼道:“临时抱佛脚,烧香也不及的。我不知太虚先生住在哪里,如何拜谒?”

吴昌时似是卖卦一般掐着手指道:“我听说他住在香炉营四条江西会馆。”

“老世叔在京这么多年了,怎么还住在会馆?”吴伟业半信半疑。

吴昌时见他一副懵懂的样子,暗自发笑,解释道:“五品官外放到地方,自然风光得很了,可在京师不过一个微末小官,一年的俸禄不过二百两银子,要说他家小均在江西老宅,一个人加上跟班的随从用度也不会多,赁得起房子。可是人在官场,比不得关起门來居家过日子,上宪、同僚的情分礼数不能少了,遇到他们生日、升迁,宴席帖子发得满天价飞,要应酬还少得了使银子?那些朝中的大员自然少了这些花销,可那些品级低微的小官俸银就不够用了,却慑于权势,不敢破了这层情面,有的竟到钱庄高息贷银,待领了俸禄再归还,往往是拆东墙补西墙,实在是难呐--”

张溥心里大觉怜惜,低沉道:“依照大明会典,五品官员住会馆有违官制。会馆不过是包三餐并杂役,其实省不出几两银子,为着这几两银子,竟然甘冒遭人弹劾的风险,看來真是逼不得已了。”

四人叹息一阵,吴昌时道:“梅村,如今太虚先生任房考官知晓的人还不多,你到江西会馆,切不可声张,不要到馆役那里打听,一个间房挨一个间房地扫看,以免人人皆知,闹得满城风雨,误了大事。尽快去吧!不然他若进了贡院就见不成了。”

张溥点头道:“嗯!今日已初五了,按成例初九入贡院,事不宜迟,还是早些动身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