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畴听皇上准了,心里却高兴不起來,皇上话中有弦外之音,有责怪之意,连刚刚喊了一句的称呼又变了回去。 周延儒、温体仁等人也觉洪承畴有些得意忘形,犯了君臣之间的大忌,但见皇上并未申饬,都默不作声,小口地饮酒。
洪承畴又向崇祯道:“圣上大阅已过,臣想即刻转回陕西,就不再京师逗留了。”
“那怎么成?朕还要到太社、太庙告奠天地祖先,还要你上朝陛见,在奉天殿论功行赏,赐你诰命,用仪仗、鼓乐送到你在京的府第。噢,对了,你离京多年,就是有宅子也早卖了,朕赐你片宅子。”
“臣的宅子事小,陕西粮饷接济不上,臣心里不踏实……”
“朕心里记着哪!”崇祯打断他的话,站起身子慢慢地说,“你要的军饷,还有请截留的税银,朕都已吩咐户部尚书毕自严办理了。”洪承畴大喜,急急谢过恩。
皇帝郊迎,赐宴统帅,不过是一种仪式,三杯酒吃完之后,便告撤席。崇祯出了行帐,上马回城,周延儒、温体仁、洪承畴等文武大臣随后跟随。进了德胜门,天已大黑,周延儒等人目送皇上进了西华门,各自回府歇息。崇祯刚迈进清暇居,宫女们忙伺候着洗脸水、换衣裳,献上凉茶。辛苦了一天,崇祯连吃了几盏凉茶,才觉喉咙里清凉了一些,可暑气方退,身上却觉到一阵阵疲乏,靠在龙椅上,闭着眼睛假寐,可偏偏沒有一丝睡意,白天的事情一件件涌到心头,挥之不去。
马元程悄无声息地进來,笑声禀道:“万岁爷,新任都察院副都御史杨嗣昌求见。奴婢回说万岁爷累了,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不迟,可他却死赖着不走,还说非要连夜拜见不可。眼看着宫门就要下钥了,不奉特旨出不去,这可怎么办好?”
崇祯心底压着的火气腾地升起來,厉声说:“又是一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你告诉杨嗣昌,要是替杨鹤谢恩,就上个正经的折子,朕不听他当面禀告。”
马元程出去不大一会儿,回來说:“万岁爷,他不是來谢恩的。”
“那要做什么?朕沒教他陪着进膳呐!”
“他要弹劾洪承畴。”
“哦,宣他进來!”
马元程见皇上发这么大的火,战战兢兢地出去,引着杨嗣昌进來,路上不住小声叮嘱。崇祯看着跪在脚下的杨嗣昌,愠声问道:“杨嗣昌,你夤夜求见,真是要参洪承畴?他可是你的大恩人,你这不是忘恩负义吗?”
杨嗣昌一身簇新的孔雀补服,上面还可看出斑斑汗渍,他擢升都察院副都御史,自家本沒有想到,更想不到的是圣旨上竟特地注明官阶是从三品,比正常的都察院副都御史低着一级,他猜测着皇上是出于抚慰之心,升官本是可喜可贺的事,可他一想到从三品的乌纱换了老父亲的一条命,千万个不甘心。今日知道父亲沒有了刀光之灾,万分欣喜,可同时心里也添了一股怒气,竟比替父亲担惊受怕的惊恐厉害百倍。他低着头,看不到崇祯脸上的颜色,但听到皇上出言汹汹,咄咄逼人。
“臣并沒有忘恩负义。”
“洪承畴曾上专折替你父亲求情,今日在郊劳的赐宴上还向朕面请,你却要参他,不是忘恩负义是什么?”
杨嗣昌叩头答道:“臣所知道的恩义与皇上所说的不同。”
崇祯见他把话顶了回來,冷笑道:“照你这么说,朕是不懂得什么是恩义了?”
“臣不敢,臣沒有诬枉皇上之意。臣心里想的是国恩,沒有个人私惠;想的是公理,沒有个人私义。不错,洪承畴是一再替臣父求情,臣心里感激莫名,若论私谊的话,臣自然可与他成为刎颈之交的生死至友,但臣想的是朝廷礼法、伦理纲常,所以不得不参他。”杨嗣昌说道最后,神色凛然。
“那你要参他什么?”
“参他居功自傲,藐视皇上,无人臣礼。”
此言一出,语惊四座!旁边伺候的太监、宫女们全都怔住了,个个手颤心摇,偷偷看着崇祯的脸色。杨嗣昌的话触到了崇祯的隐痛,他慢慢往前倾一倾身子,仔细盯着杨嗣昌,心里暗自惊讶,一个刚刚到任的都察院副都御史竟这么胆大,话又说得直白,不知道绕弯子顾惜脸面,真是出人意料。他又开始思想洪承畴的所作所为,一举一动,就是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手势都在瞬间回想了一遍。他盯了杨嗣昌片刻,才问道:“你可是想借着参洪承畴为自家沽名钓誉?”
“臣决沒有私心!”
“那朕要好生听听洪承畴到底有些什么错?他刚刚为朕建立了不世之功,满朝文武……不、不,天下都是尽人皆知的。朕御驾亲迎,恩宠已极,就是要给天下人树一个替朝廷卖力的楷模,他居功自傲,朕怎么看不出來?”
杨嗣昌用手捏捏跪得有些麻木了的双腿,又叩头答道:“臣想请教皇上,兵法上常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将在内君命该不该受呢?”
“多此一问。”
杨嗣昌抬头道:“皇上适才说,洪承畴是立了大功的人。不错,荡平陕西居功甚伟,若沒有皇上屡屡平台召对商讨良策,沒有朝廷的粮饷、军械、马匹……,只凭他一人能获此大胜吗?这一层洪承畴不会想不到,可皇上御驾郊迎,格外施恩,皇上赐酒之时,他竟坦然自顾地吃下,沒有半句感谢圣恩的言语。皇上大阅兵马,洪承畴执意处罚违纪的兵卒,全不顾皇上免刑的谕旨,如此置皇上于何地?长此以往,兵卒只知有洪军门而不知有皇上,岂不成了洪家军?一旦洪承畴心怀异志,如之奈何?”
崇祯扫了马元程一眼,马元程知道皇上要与杨嗣昌密谈,急忙朝那些太监宫女挥了一下手,快步退了出去,将门轻轻带上。崇祯果然叹息一声,说道:“你方才说的话,朕并非沒有觉察,朕该怎么做,消了他的兵权?不行啊,朕还要用他,陕西离了他不行。眼下是荡平了,可朕心里明白,陕西连遭大旱,山东、河南、安徽等地,就是号称米仓的江南,今年的收成也不好,朝廷能调拨的粮食有限,陕西民变自然难以根除,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呀!朕接到吴甡的密奏,王嘉胤虽死,可他的余部推举军师王自用为首领,还在与朝廷作对。朕担心死灰复燃,再成燎原之势呀!洪承畴在陕西已树了威,别人替不了他,也弹压不住,你教朕怎么办?只有忍了,正所谓两害相较取其轻嘛!小不忍则乱大谋,洪承畴是有些倨傲跋扈,可并沒有犯上的胆子,还沒有一丝反迹,朕不得不恩威并用。”崇祯起身走下凉榻,一边踱步一边说道:“如今虽不能说是乱世,可内忧外患不少,朕要的是能臣,不是忠臣啊!朕的苦心你可领会得?”
杨嗣昌听皇上说得坦诚,眼里早噙了泪水,连连叩头道:“臣、臣进宫门前做了最坏的打算,自以为是忠直为国,却沒想到皇上想的是更深一层,臣、臣断沒想到皇上有如此的难处。皇上刚刚给洪军门郊迎贺功,臣就急急忙忙地入宫告状,也太莽撞、太不知趣了。求皇上降罪责罚!”语调哽咽,脸上尽是伤悔之色。
崇祯在他跟前停住脚步,摇头说:“朕方才真想了怎么处置你,预备教你在家里托病,闭门思过,可转念一想,也不是个好法子。朕不想将此事传扬出去,朝臣们议论纷纷,说得变了音走了调怎么好?那样洪承畴势必不安其位,不会一门心思地替朕带兵打仗。你身为风宪之官,这次造膝密陈本有些不够光明,可也幸亏了是向朕说悄悄话儿,不然你在朝堂当着大小臣工的面将这么一军,朕反倒是措手不及了。朕一是不能再装糊涂,二是不能糊弄,怎么处置这个难題?你参他为的是君臣之礼,是天大的事,朕不好怪你,也不该怪你;可为了安抚洪承畴的心,为了陕西全省的安宁,又不得不怪你。朕好生为难呀!朕自幼读习经史,历朝治乱知道得不少,西汉时的晁错进谏削藩错了么?可景帝不得不杀他。晁错也确实该死,他的话说得不是时候,给景帝添了乱子,皇上尚未准备好怎么应付,可刘濞等七国却有了造反的口实。”
杨嗣昌抬头仰视着崇祯,眼泪终于流了下來,悔恨道:“若是坏了皇上的大计,臣真是万死莫赎了。”
“你知道就好。平身吧!”崇祯语调又威严起來。
“臣不敢,臣该跪着,哪怕两腿跪烂了也是罪有应得。”
“起來说话吧!”崇祯回到凉榻上,“你明日一大早起來,就赶去洪承畴那里道谢,他若问起你入宫的事,就说是替你父亲向朕谢恩。朕思谋着洪承畴在陕西已是水泼不进了,可只此一省,也不会有什么大乱子,朕要再用一人总督山西,再逐步分调几个陕西将领入晋,既可挡住贼寇东进,又可提防洪承畴有什么不规矩的地方。明日早朝,朕要大伙儿推选一个山西总督,却不想教洪承畴起疑心,你要给朕唱好这出戏,明白么?”
杨嗣昌何等机警,只是连日为父亲获罪一事愁烦,心智有些纷乱,如今经崇祯解说一番,心中早已豁然领悟,又跪下叩拜道:“皇上谕教,臣感激不尽,受用不尽。”
次日早朝,洪承畴一身蟒衣,站在众人之中分外扎眼。崇祯升座后,先说了后金皇太极带兵围住大凌城,辽东总兵祖大寿孤立无援,命大伙儿议议选派何处兵马出关解围。大小朝臣都望着周延儒,等着首辅说话。周延儒自以为领会了皇上的旨意,回头看看神气飞扬的洪承畴,出班奏道:“三边总督洪承畴运筹帷幄,韬略过人,正好挟荡平陕西余威,提雄兵出关,必能不负众望,为国分忧。”
崇祯也沒想到会有人举荐洪承畴出关,关外有着当年袁崇焕留下的数万精兵,洪承畴到了那里如虎添翼,加上他在陕西的兵马,天下的精兵都到了他的麾下,在吃不准他有多少忠心的情势下,这可是一步极险的棋,万万不可轻易落子。电光火石之间,崇祯想了一遍,不露声色道:“陕西虽已荡平,但百姓尚未安居乐业,善后的事务还不少,不便另换他人,还是洪承畴轻车熟路的好。再说洪承畴种的果树已经开花了,别人來摘果子,也显得朕处事欠公允了不是?”皇上的话说得有些诙谐,众人上朝叩拜时诚惶诚恐的气氛登时一扫而空,都觉得轻松了不少。
温体仁看着碰了一鼻子灰的周延儒,暗自解气,出班道:“臣举荐登莱巡抚孙元化解大凌之围。”周延儒听了,心里暗忖:孙元化本是我的心腹,你将他赶到关外是何居心?是借此消弱我的实力吧?哼,你手伸得未免过长了,我岂容你如意!孙元化到了辽东,死伤一人我补他一人,看你还能如何?但此事不好贸然出言唱反调,皇上已对自己多了心,万不可再大意。他强压下心头的恼怒,狠狠瞪了他一眼,温体仁恍若不见,侃侃而道:“大凌所在的宁前道归登莱巡抚统辖,莱州与辽东隔海相望,无论走海上还是走陆地,都要比陕西近得多。孙元化手下辽人颇多,袁崇焕矫旨斩杀毛文龙后,其下属孔有德、耿仲明、李九成等,均自东江走避登州,孙元化即用以为将。这都是陕地兵卒不可及之处,最不可及的是孙元化有不少火器。子先,孙元化是你**出來的得意门生,他的底细你再清楚不过了。”
须发花白的阁臣徐光启听温体仁扯及自己,不得不出班奏道:“皇上,当年孙元化曾随臣学了几年火器,还写了一部书,名叫《西法神机》,上面说的都是西洋火器的款式、造法、用法,他确实精研此道,浸淫甚深。说起他手下的火器,还是多年前的旧物呢!臣记得天启二年,张焘自澳门运來大铳二十六门,原是澳门葡萄牙兵卒在广东高州府电白县所击沉荷兰人船上的舰炮,十四门留在了京师,一门试炮时炸毁,其余的十一门都安在宁远城上。崇祯元年,两广军门李逢节和王尊德奉旨至澳门招募三十一名铳师、工匠,购买大铁铳七门、大铜铳三门以及鹰嘴铳三十门。这些火器都在孙元化营中。前些日子张凤翼刚接了兵部本兵,收到了孙元化筹建火器营的奏折,温次辅因臣略通火器,曾面召与张本兵一起商议如何票拟,最后因耗银过巨,暂时搁置。”
张凤翼忙接着解说道:“孙元化的胃口大得出奇,想要建立十五支精锐火器营,每营配备双轮车一百二十辆、炮车一百二十辆、粮车六十辆,共三百辆。西洋大炮十六门、中炮八十门、鹰铳一百门、鸟铳一千二百门、打仗的兵卒二千人、搬运的兵卒二千人。还要甲冑、军械,凡军中所需,一一备具。说什么若建成四、五营,则不忧关内;建成十营,则不忧关外;十五营都建成了,则不忧进逼辽东,收复失地。当真狂妄之极!”
温体仁看着崇祯面带沉思,揣摩着他有些动心,说道:“他既有此雄心大志,何妨教他一试?倘若成功,自然是社稷之福,也替皇上分了忧。那时建不建火器营,就不用反复商议了。”
“一旦损兵折将……”张凤翼颇觉迟疑。
杨嗣昌早已出班道:“皇上,臣在山海关多年,对后金兵马与我军长短略知一二。建虏马快箭急,长于野地浪战,却不谙攻城。我军长处在于火器,西洋大铳远胜后金弓箭,建虏箭矢射不到城头,而西洋大铳发射的弹药已入敌营。”
“但搬运不便,朕担心太过迟延了,祖大寿他们撑不到时候。”
温体仁道:“登莱有三万八千守军,每年花费八十余万饷银,是一百四十余万百姓每年多出的加派钱,况且后金从來不曾自海路进兵内犯,朝廷不能耗银养兵,而一无所用。”
崇祯点头应允:“就命孙元化从海上救援。如今陕西荡平,朕也放了心。可朕接到山西巡抚的加急奏折,说山西境内突然出现几股贼寇,如何追剿?”
崇祯话音刚落,杨嗣昌便奏道:“权事要专一,才好……”
洪承畴接过话头,禀道:“山西巡抚说境内惊现流寇,其实是参劾臣剿灭不干净。臣既受圣命,总督陕西剿贼,若贼寇一日不绝,臣一日不罢手,誓与此事相始终,断无中止之理。今山西传报陕贼入境,臣请赴晋剿贼,节制山西军马政务。”
“臣以为不可。”
“杨嗣昌,你说下去!”
“以洪军门的韬略自然是上上之选,臣不是反对他入晋剿贼,只是担心他到了山西,贼人惧怕他,不敢交战,又退回了陕西,如此追剿下去,徒劳我师,也坠了洪军门的虎威,实在于事无补。”杨嗣昌略停顿一下,目光从洪承畴脸上掠过,见沒有异样,接着说道:“臣以为不如再指派一人做山西总督,与洪军门合力夹击,贼人便无处可逃了,洪军门也省了往返奔波之苦。”
“洪卿以为如何?”崇祯和气地问了一句。
“杨大人深知兵法,对流寇了如指掌,臣以为大合情理。”洪承畴自然知道与流寇周旋起來,不易奏效,只道杨嗣昌是为报答自己的恩情,而给自己提个醒。皇上英明苛察,自己大包大揽,一旦劳而无功,祸且不测,不可不预先虑及。想到此处,他含笑朝杨嗣昌微微颔首,说道:“臣以为这个职务要懂得兵法、在军中历练过的才好。皇上看杜文焕行吗?”
崇祯轻轻摇头道:“自景泰初年设总督一职以來,都是两榜出身的人担任,杜文焕一个武夫,这样用他不合惯例。”
杨嗣昌怕洪承畴再想出什么人选來,皇上为难,忙说道:“臣倒有个人选,不知行不行?”
“是哪个?你说给众位听听。”崇祯不急不躁地问了一句,似是极为随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