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出来的时候,说只是随便看看,也没有明确的目的地。 但是走了两天,便渐渐偏向了青州方向。
潍河是芳国境内最大的一条河,源头在最北边的州,流经芳国东部四州,从东南方的澹州入海。
今年决堤的那一段便在青州,青、澹两州都遭了水灾,以青州最重。
我上次出来,去了妖魔肆虐最厉害的振州,眼下芳国虽然还是零星有妖魔出没,但是大部分的妖魔依然不知在哪里蛰伏,不见踪影,所以我索性也就没再管它们,反正也找不到。
但潍河是能看到的。
这几个月以来,往青州投了多少人力物力,我虽然没有一一经手,但大概还是心里有数。难得出来一趟,还是想去亲自看一眼,水灾到底造成了多大的损害,眼下到底治理得如何了。
我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利广像是看透我的心思,又或者他本来也是想去那边看看,反到主动将前进的路线画向了青州。
莫烨空准备的马车很大,宽敞舒适,但坐久了还是有点憋得慌,所以后来又去买了几匹马,路上可以轮番骑。
买马的时候,我顺便在附近逛了逛,问了问眼下的物价,暗自和修篁上次抄下来的物价对了对,心情就不由得低沉下来。明明能做的事情我们也都做了,但是物价还是在上浮。
阿骜看了一眼我手里的单子,也没说什么,只是拉过我的手,轻轻一握。
好在出了城不久,就看到大片的稻田。郁郁葱葱,长势喜人。
阿骜轻轻道:“放心,米价压不住,是因为虽然我们和商人们签下了协议,但毕竟现在是虚的,市面上并没有那么多粮食。等这些稻子熟了,情况应该就会有所好转。”
旁边利广也点点头,道:“看这长势,只要没有天灾,今年一定会丰收呢。”
这个“只要没有天灾”就让我心里咯噔一下,真是完全放心不起来。
大概是我表现得太明显,利广轻轻笑出声来,道:“你要对自己多一点信心。”
这信心……
又不是跟人打架,实力高低,一看就知道,这要保证一年不旱不涝没有天灾的信心,也不知要从哪里才能找来。
我这边正在郁闷,阿骜看着路边的禾苗,问道:“这里的稻谷,是每年只能种一次么?”
“芳国太冷了,每年只有夏天才适合农作物生长。我听说奏的话,倒是可以一年种两次。”回答的人是莫烨空,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转头求证一般看向利广。
利广点了点头,道:“南方的国家,像奏啊涟啊,每年都可以播种两次,有些地方甚至可以种三次,田地在冬天也不会闲置。”
当然,这其实和奏国的长治久安也有分不开的关系。不过利广并没有提这一点,只是补充道:“但是每个国家的地理和产物都不一样,像芳国的牛马,戴国的玉石,我们就没有。所以必须要和其它国家进行贸易才行。我想,天帝这么安排也有他的用意吧。”
说到天帝的安排,就什么也不用解释了。
我忍不住讪笑了一声,转移了话题问:“说到戴国,你后来有再去过吗?那边情况如何了?”
利广摇了摇头,一直挂在脸上的微笑也淡了一点,道:“没去,听说不但没有找到泰王,连泰台甫也不知所踪了。”
我想起当年美术社那个安静乖巧的男生,不由得叹了口气,他也真是辛苦。但我现在自顾不暇,就算想帮他,也是有心无力。末了也只能道:“希望他能快点找到骁宗才好。”
“嗯。”利广应了一声,“这些年白圭宫的白雉并没有落下,各国的凤凰也没有传出泰王驾崩的声音,那对主从,应该还在戴国的某处努力吧。毕竟我们不是戴的人,能做的事情也很有限。”
……照这里的规矩,就算是善意,贸然在别的国家有什么动作也会失道吧?
我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高里那样的孩子,真不应该有这样的命运。”
利广抬眼看向我,似乎很有兴趣的样子,“小桀你跟泰台甫很熟?”
“也算不上熟,只是在同一个学校,又一起在美术社,有过几次接触而已。”
我回忆着当时的情景,跟利广讲了高里的故事。中间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讲了我和阿骜在那边的蠢事。
我有意耍宝,气氛便轻松起来,阿骜则有点哭笑不得地瞪着我,“不要把你做过的蠢事栽脏给我。”
我完全不把他的威胁放在眼里,反正这里又没有证人,还不是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结果到最后阿骜也只能重重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理我。
那天晚上我们在外面露宿,点了营火,煮了稀粥就干粮。
阿骜还是没有说话,我端了粥去给他,问:“真的生气了?”
阿骜摇了摇头,接过碗去缓缓吹着热气。
“那你这一路上都不说话?”
“我在想……天气寒冷也能种的作物。”阿骜皱起眉来,叹了口气,“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我笑起来,道:“这种事情,你书念得再好也没用吧?又不是农业专家。”
阿骜道:“我倒真想能有个农业专家呢。我们在那边的时候,就像东北三省也能种冬小麦不是么?这里未必会更冷吧?”
虽然我们到芳国的时候,正值隆冬,但我并没有去过东北,实在也没办法比较。
阿骜自己顿了一下,又叹了口气,道:“我胡乱想想罢了。毕竟两边的环境还是不一样,就算那边能生长的农作物,在这里也不一定就行。”
“其实……”利广大概是听到我们说的话了,凑过来道,“小桀你还记得在戴国看到的荆柏么?”
我点了点头。
戴国天气寒冷,泰王向路木祈祷,天帝就赐下了荆柏,不管怎么贫瘠的土地都可以生长,果实可以用来代替炭。戴国民众对泰王此举十分感恩,把荆柏称为圣上的慈悲。
利广这个时候提起这个,意思自然清楚得很。
我只是嗤笑了一声,道:“看起来,我也该去向路木祈祷,跟天帝好好祈求一番才好?”
我口气中的不以为然让利广微微皱了一下眉,阿骜则轻轻开口叫了我一声。
利广迟疑了一下,才道:“小桀你……不信天帝的存在么?”
“倒也不是不信……”我停下来,斟酌了一下用词,轻轻道,“只是觉得……其实天帝什么的……并不在乎普通百姓的生死吧?”
以前我看到天帝赐下荆柏之类的时候,也曾觉得天帝也算悲天悯人,但坐到这个位置再来看,却觉得有些可笑。
若真的是上天的慈悲,若真的不想让众生受苦,又何必等人去求?
进一步讲,戴国之所以苦寒,百姓之所以民不寥生,不也正是所谓的天意么?
王是麒麟遵循天意选出来的,如果失道了,王和麒麟用生命来弥补还不够么?百姓又有什么错呢?降下天灾,兹生妖魔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这句话说完,旁边三个人都沉默下来。
半晌利广才笑了笑,“也不能这么说吧,天帝平九州四夷,拓十二国,教百姓以条理,授君王以天纲,第一条就是当以仁德治天下,又怎么会不在乎百姓生死?”
这些话我时常听到,在常世的人心里也早已根深蒂固,就算利广这样的人也不例外。于是我也懒得跟他争辩,只问:“利广你知道天帝住的玉京在哪里么?”
利广又皱起眉来,末了摇了摇头。
于是我一摊手,道,“说到底,也没有谁见过他。谁知道他到底怎么想呢?”
“你还真是想了一些别人不敢想的东西呐。”利广看着我,这么说着,轻轻笑起来。
笑容里带着点宠溺的味道,就像看一个无知无畏的孩子。
就像之前尚隆看我的目光。
我也懒得理这些喜欢故弄玄虚的家伙,吃完饭就准备睡觉。
虽然这一路都没有看到妖魔出没,但莫烨空和利广还是商量了值夜的顺序。莫烨空解释说,是怕有流民山贼。
原则上说十二国常世里每个人到成年都能分到土地,只要勤劳,就可以一生衣食无忧。但芳国荒废了这么多年,活不下去了总有人铤而走险。
他这么一解释,我不由得更加郁闷。
其实我也明白,就算是太平盛世,也不可能所有的人都有雷锋同志一样的思想觉悟,治安问题哪个国家都是有的。但是坐在这个玉座上,这些事情自然而然就变成了压在我肩头的包袱。
利广拍了拍我的肩道:“小桀你不用这么在意,放松一点。慢慢来。不要想一下子就能把几百年的事情都做完做好。”
莫烨空跟着点了点头,道:“主上你先去休息吧,走了一天也该累了。”
于是我便在旁边的树下找了块平整的地方躺下来。
现在已是夏天,但并不太热,徐徐清风带来前面禾苗的清香,混着身下泥土的气味,其实很好闻,只是我今天心情不怎么样,身边的宁静也安抚不了。
“桀。”
阿骜走过来,轻轻唤了声。
我躺在那里枕着自己的手臂看星星,只懒懒应了声。
阿骜在我身边坐下,叹了口气,问:“你讨厌天帝么?”
“见都没见过,说不上什么讨不讨厌啦。”
“那……”
我侧过身,看着他,道:“我只是不喜欢这种明明拼了命努力,但是结果依然掌握在别人的一时喜怒之间的感觉。”
阿骜没说话。
我深吸了口气,才道:“阿骜,要是有一天……我厌倦了照着他的游戏规则来玩……你不要怪我……”
阿骜握住了我的手,眸子清亮得就像这时的星辰。
“不论你决定怎么走,我都跟着你。”
我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阿骜将我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低低补充:“是生是死,是天堂还是地狱,我们都一起去。”
他的胸膛算不上结实,心跳稍有些快。
一声一声自我手心里传过来。
而我的心情,竟然就在这样单调平缓的声音里慢慢平静下来,缓缓点了一下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