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小纹,自诩习武之人。 平常都要早起练功。不过也有例外,比如昨天她演了一段峨眉扇,做了一桌酒菜,比了一场陶壶,还有,猜了一人心思。于是她深夜躺回自己的小床时,脑袋刚沾到枕头就不省人事。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恋恋不舍地爬起床。一个月偶尔晚起两三回,蔡小纹是很能原谅自己的。她眼看着屋外庭院金灿灿地耀眼,知道是难得的艳阳天,索性给自己放个假。不做陶,也不读书,只是闲逛。蔡小纹展望今天的轻松安排,心里快活得很。马上跳下床,洗漱穿衣,和汤圆告别。
汤圆听说她要去街市上晃悠,赶紧扯了块大手帕,从院子里晒的大簸箩里包了一手帕冬枣。她把鼓鼓囊囊的手帕扎好,系在蔡小纹腰间道:“山东的冬枣,昨天庙会买的。你带着吃解闷。贵着呢,吃不完别丢了。我在家洗衣裳,不管你中饭了。”
“嗯嗯!我自己解决便是。”蔡小纹背着双手,像个小老太太般摇头晃脑地踱出家门。
太阳的确很好,照得身上暖洋洋的。蔡小纹把脚步放到最慢,眯眼抬头享受这好天气。天气好,又快到正午,街市上人很多。街道两旁的食铺开始忙碌起来。或是食案,或是笼屉,或是大锅,或是瓦罐,要么飞扬着面粉,要么翻腾着白烟。蔡小纹不觉已走到茶汤街,各种香气融汇在一起钻进她的鼻子。
“嗯嗯!俗话说,节食不来茶汤街。下句嘛……下句……”蔡小纹一边思考着她杜撰俗话的下一句,一边乐呵呵地左看右望。这条茶汤街历史悠久,是玉峰城著名的街道。从街头到街尾,都卖着各式各样的美食。有十九个褶的万楼梅花包子,肉馅松软,肥瘦相宜。金家爆酱驴肉烧饼,殷实的驴肉加上老店里自制的酱料,咬一口就满嘴溢香。五嫂馒头店,老面馒头香甜可口,还有嚼劲,做中午的饭食最好不过。云婶烹鱼铺,那小蒸鱼鲜甜交加,一根刺都找不到。还有那个瓦罐汤的小铺,掌柜两口子是从千里外的江西来的,据说从家乡带来五个一人高的大瓦罐,几十个小瓦罐。每天都卖几十种瓦罐汤,萝卜排骨汤,豌豆猪肉汤,鸽子香菇汤,鸭肉枸杞汤,还有最简单却最鲜美的肉饼汤……蔡小纹想得心旷神怡,从手帕里掏出个冬枣丢进嘴里助兴。
“嗯!确实好吃……又香又甜又脆!”蔡小纹吃得口滑,转眼十个冬枣就没了。舍不得一下全部吃完,她又扎紧了手帕,继续向前晃荡。
出了茶汤街,又过了几条街道。她远远看见自家陶店的招牌,走近一看,店里忙得不可开交。今天从外地来了陶商,正在选购蔡家的陶器。蔡小纹不知道这点,站在店门口有点不知所措。她向来不管店铺上的买卖,今天是闲着无事,想来铺子里看看,关心一下最近大窑的陶品。可见现在铺子里的伙计都忙得脚不点地,她想着自己进去也是添乱,不如不要露面。于是她找了个附近的小吃摊,要了一碗鸡汤馄饨。
鸡汤是整夜熬的,胶着浓郁,飘着几点金黄的油。馄饨小馅薄皮,裹了猪肉虾米。汤头上一勺葱末,一勺香菜,被烫出极美的香气。蔡小纹自己下手倒了几滴醋,拌匀了,连汤带馄饨吃了一大口。
“唔……唔唔……哎呀,烫!”蔡小纹囫囵吞枣地咽下了滚烫的馄饨,味都没尝出来。第二口她就不敢心急了,舀了一个馄饨慢慢地吹。光吹着气也是无聊,她坐在凳子上转着屁股张望,突然看到不远处卖羊肉锅的两家摊子正在吵架。
吃饭时有热闹可看,这对蔡小纹来说是理想境界。她伸长了脖子听去,不一会就弄明白他们吵架的来龙去脉。街这边的那家羊肉摊是老摊,街对面的那家是新来的。街这边的老摊指责街对面的新摊偷自己煮羊肉的秘方。街对面的新摊辩解说自古偷艺不算偷,一没挖墙脚二没撬箱子拿秘方,只不过捡到了一次没倒干净的汤渣,才猜出羊肉汤的熬法,怎能算偷。
街这边的老摊又说你偷艺就偷艺吧,也别就开在我对面啊。
街对面的新摊也很无奈,说这有这条街巡捕不管摆摊啊……
蔡小纹笑笑,低头吃下馄饨,心想:有艺就要藏好咯。要不被人偷学了都没处说理去。大家都是手艺人,谁不知道谁啊……嗯?偷艺?说到偷艺,她突然想起那天在石滩上自己就是想偷苏釉的艺来着,结果苏釉只是烤鸡……她放下勺子,微张嘴巴激烈地思考:苏釉,三年陶鉴九品优胜。城里那些已经封窑的老一辈陶师比如爹和师伯,这些人就不说了。要是算还在做陶的陶师,苏釉能排第一。就是做出生不久的紫砂,她也有很大的优势。昨天的比试,她的方壶不就泡茶更香吗?她肯定有秘诀秘方!要不,要不要不,我去偷看一下……稍微偷看一下……只看一下而已……
所以说,闲得无聊出是非。要是蔡小纹每天都和苏釉一样忙,便不会如此胡思乱想……她给自己找足了偷艺不算偷的安慰,馄饨也不吃了,丢下勺子说干就干。
她先跑去了苏家陶铺,见苏釉不在店铺里,随便找了个伙计问问,原来是在家没来。蔡小纹暗喜,心想苏釉平日要管理店铺生意,难得不来,今天居然在家,肯定是在家做陶!
蔡小纹顿时觉得天助她也,不去苏家偷艺简直对不起老天对不起自己。她却不知,苏釉在家是因为昨夜等她太久,吹风受了凉,病了。
蔡小纹一溜烟跑回了家,揪起还在勤勤恳恳洗衣服的汤圆。耳对耳嘱咐了几句,然后她和汤圆一起来到了苏家门口。汤圆去敲门,她则远远躲起来,盯住苏家大门。汤圆进门,没过多久又和风铃一起出来,匆匆而去。临走时候,汤圆暗地向蔡小纹得意握拳。蔡小纹大喜,明白这表示风铃还没有做中饭。她贴墙而站,不停地搓手,兴奋至极,像是马上要做一件冒险而又略有小坏的大事。在这种莫名地兴奋中,有关于偷艺的自我道德谴责已抛到九霄云外,她现在只想着如何潜进这苏家大门……
极有耐心地等了小一个时辰,蔡小纹叫过不远支个炭炉烤鱼烤饼的小摊,给了他几十文大钱,让他到苏家门口烤去。蔡小纹则躲在苏家门口的小狮子后面,心里打着算盘:炭烧的气味是很香的,被风一吹,绝对能飘进苏家。现在已经过了饭点,风铃既没有做饭也没有回来。师姐肯定饿了,闻到香味更难忍耐,就会出来买吃的。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师姐就会……怎么就出来了……
只见苏釉裹着厚袍毛领推门而出,微佝偻着背拽了铜钱串,咳嗽了两声,直向烤鱼摊杀去。蔡小纹不敢耽搁,赶紧从石狮子后面挪出,贴着门边溜进苏家院子。她快速环视,一眼就看见院子中央摆了转盘陶泥清水和竹刀。这可不就是要做陶吗……大喜之下,她赶紧攀住院角的一棵树,三下两下爬了上去。树干很粗,足可相坐。蔡小纹用腿盘紧树干,扒开树枝树叶,就能居高临下地看清转盘前苏釉的一举一动了。
没过多久苏釉回来了,手里捏着三串鱼一个烤饼。蔡小纹心说:哟,还吃的不少。记得
师姐饭量挺小的啊……
其实这也不多。苏釉白天很忙,已习惯了早餐晚饭多吃。中午这餐吃的倒不多,只要别误了饭点,便是正常饭量。但现在已稍过饭点,苏釉饿了,不然也不会病中还吃烤鱼。
苏釉坐到转盘的小竹凳前,咬了一大口鱼,嚼了两下咽了,苦闷地道:“没油。”她把这种街边烤鱼和蔡小纹烤给她的大山鱼相比,自是相差甚多。还没来得及咬第二口,她扯出手绢擦了擦告急的鼻子,自嘲般笑笑,荒腔走板地随口唱了两句:“鼻涕止不住地流,鱼里没有一滴油……”
噗……蔡小纹这次吸取教训,双手捂死嘴巴,不让一丝笑声漏出。她突然想起那句“俗语”有了下句:节食不来茶汤街,想乐就去找师姐。
苏釉一边擦鼻子,一边风卷残云地吃完烤鱼烤饼,然后忧愁地看着转盘陶泥,虚弱无力地道:“染了风寒还要做陶器……人生真是惆怅……我是不是也该收个徒弟了……这样还能帮我打打下手……呃,干脆收小蚊子做干女儿吧!”
……树上的蔡小纹,在听苏釉自语说染了风寒时,心里还陡然涌出担心。但是在听到后半句时,她已然想跳下去和苏釉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