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李眠儿的伤势,李青梧及烛信二人皆把赴会一事给抛之脑后,烛信更忘记要先行接人过府里来这一桩事了。 幸得李左前来提醒,然其时已辰正一刻了,遂二人也不用早膳,直接上了马车,临时决定,李青梧亲自去吴简府上和沈元茂府上接了人,随后一径先去会馆里,候着梅阁老。
吴简,字元玉,人如其名,却不似其字,禀性简默端重,不妄言笑,学问甚高,是为参知政事张台的长女婿。沈元茂虽亦是翰林学士,然除平日公务之外,装束气质偏好干练,带着些武气,看着甚是雄纠纠的。
二人同李青梧平日交往较密,同为梅林海梅阁老学生。梅林海现为崇文院长老,兼秘阁阁主,崇文院主管修书编书一类,而秘阁却是皇上亲自统领的一处秘密政治机构,成员有限,然人人身负绝学,专为皇帝一人所差遣,因而梅林海虽看起来一副老学究模样,一双耷拉的眼睛从来只微微露条缝,一眼瞧过去甚是位和蔼的花甲老人,可若待他双眼一睁,其间四射的精光直将人能击退于几米之外。
不过对于眼前的三个得意门生,梅林海向来都是和蔼可亲的。
“先生,近日《大梁志》进展得可还顺利!”李青梧将酒倌等打发了,自己亲自给梅林海斟上茶。
“你们几个小子,天天不知做学问,却胡乱忙些什么去了,留我一走路都打晃的人在那编书,还亏你有脸问我来!”梅林海闻声放下拄杖,一手端了茶盏,一边眼也不抬地对着盏中正兀自漂浮的嫩牙尖儿怨道。
余下三人两两相觑一下,皆勾勾嘴角,溢出几抹笑意。
“先生,您老当益壮,您走路打晃还不是因着酒喝得多咯,您没听说么,前任石阁老,人家是从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您倒好,明明一身武艺炉火纯青,偏要拄着根拐杖,满街晃悠,生怕人家不知道你现下的行迹。”三个学生当中,也就属李青梧最伶牙,也最得梅老属意了。
“是啊,先生!就那《大梁志》,您还不手到擒来么,当年太祖打天下,今上可是随身左右的主力干将,您又是今上当年的得意宾客兼智囊,由您来编著《大梁志》太祖皇帝篇,别人还真插不上手!”沈元茂伸着脖子很适时地拍上几句。
梅林海听着学生用大实话拍了自己马屁,倒也觉得受用。左右打量了一下包厢,这承德会馆,出入往来非富即贵,包间内摆设富丽又不失雅致,在这里无论闲休赏乐还谈务话事都合宜,包厢封闭隔音皆是上乘。
梅林海捋了把花白雪髯,倚在身后太师椅背上,悠悠道来:“今日召你们来,是有件事提前和你们通个气,不日后,皇上要下召,命太祖子武功郡王、文宣郡王及秦王子女并称皇子皇女!”
这是要把亲兄弟的子女当作自己子女来了,还让全天下都知道!
吴简沉吟一下后,先行试探着说道:“早就闻陛下与兄弟手足情深,当年太祖传位今上,就可见一斑!如今更要把兄弟的儿女一并看作自己亲生,这等情深义重却是难得!”
梅林海听后,几不可见地斜倪了他一眼,然后双眼复又眯成一条线。
李青梧对于这道消息,却有另外的想法,手足情深不深只此一行为,怕是难看出来,如若真是念及先帝,何不早些将皇位继承人定夺下来,况武功郡王如今连子嗣都能扛枪了。但这种大逆之言只能心下掂量着,却是不敢堂而皇之地说诸于口。
沈元茂一向爽快,检查一下门窗后,不禁有些疑惑道:“今上登基十年有余了,突然来这么一道旨,岂不是有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
梅林海依然老神在在,提起茶盖对着茶碗沿,虚抚了抚,再呷了口茶,丝毫不觉得自己接下来的话有什么值得着紧之处:“你们可曾听说过先帝在位时曾留下一纸‘金玉之盟’不曾!我虽不在场,但却是知晓当时具体在场的几人的,除了先帝与今上,还有先皇太后及当朝的王太傅。”
其他三人听至此,不由再次左右检查了一番,毕竟他们身怀的武艺还是不足以听出真正高手的气息的,确认无误后方才正襟危坐,继续凝神细听梅老接下的话。
梅林海看了三人举止,欣慰之余,心下不由自恋地嘀咕:这几小个子!小心行得万年船,这样不错!不过他对自己还是有信心的,至少此包厢方圆三十步以内的声息,自己还是能听辨出来的。想毕,便开口欲接着道:“方才我说到哪儿啦?”
三人原以为梅老会说出更要紧的话来,皆腰绷得笔直,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般一句话,只差些闪了腰。
李青梧无耐地回道:“您老将说完当是在场几人当中还有王太傅。”
梅林海随之微皱了眉头,叹息了一声,沉声说道:“王溥啊,这老家伙,真是个老狐狸,至今还能明哲保身,已确属不易了。他和武功郡王的关系,想必你们也清楚,二人名义为翁婿,实际却远不止此,当初先帝赐婚在先,又临终托孤在后,其中意味只要深思便能理通。”说到这儿,有意顿了顿,似留下当口给他三人理理思路。
“你们想过没有,为何诸如李孝义、史弘、张怀德、范召亮和阎美这些元老宿将现今都远天边去,看不到什么踪影了,而王溥依然德高望重,左右逢源?”
提到王太傅,李青梧倒是对其十分钦佩,又是毗邻而居,此时听梅老对王太傅口气,隐约中似乎有什么在悄悄地滋生,感觉这十年来朝局的稳定即将被打破。又听梅老继续道:
“先帝虽缔下‘金玉之盟’,但还是怕出变故,怕这天下最终回不到本嫡支手中,于是在朝内朝外布下许多局,而王溥便是其中最关键的一招棋。”这梅老真真是尊老佛,说几句话便做一顿,要不呷口茶,要不清个嗓子。听得李青梧等人,提了心肝又放下,放下又提起,好不累煞。
这厢梅老再道:“你们道今上如何迟迟不给已弱冠的文宣郡王赐婚,亦不准其完婚?你们再道武功郡王如何妻妾不少,却至今才育得一子,且这儿子还是先帝在位时便已怀上的?”
话已至此,在座其他三人心里已是一片亮堂,但是谁也不想朝局在平静了这些年后突然动荡,自古夺嫡便最伤元气,而他们现在面对的却远比夺嫡复杂的多。将将才享了几年的福,恐怕要为之中断了。梅老此次叫来他们,又这番言语,想是嘱咐他们早做准备,他们原也不止是做学问的。
只是他们无需也无从再去选择队伍了,因为他们早就是站好位置的。先不提李青梧父子俩深得今上知遇之恩,怕是为今上赴汤蹈火也能够的;再者吴简,身为张台的女婿,凭张台如今的身份地位,他想换边儿站站,恐怕他脚一挪就被踢飞了;而沈元茂,现镇西大将军沈年之子,你道他能不跟着老子为今上守住这江山么!
三人直觉已经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了,面对即将到来的政局风波,现下皆是一脸的不豫。
梅林海见点拨得差不多了,这三人是皇上亲自交给他的,指明由他带着、领着,再训练、培植,将三人速速变成秘阁主力。梅老对这三学生还是寄予厚望的,微眯着眼,直接忽视眼前三学生之间正用眼神你来我往着嘿……
只是忽地,梅老双眼激睁,迅速抄起桌上摆放着一双新筷,“嗖嗖”两根筷子直插门而过。
李青梧等立马色变,纷纷起身,抢上门前,“嘭”地推开,却见门外空空如也,低头只见一只通体金黄,颜面湛蓝,尾与体等长的没鼻梁的猴子,此时正背着两只筷子伏于地上,奄奄一息。
沈元茂侧身,露出地上的猴子给梅林海看到,梅林海这才松了脸色,重新坐倒椅子内,继续眯眼假寐。
李青梧三人亦吐了口浊气,沈元茂见这猴儿生得怪,刚欲拾起研究一番,只闻一声脆喝:“别动我的金川!”
随之而至的是一个神清骨秀、毓华尊贵的儿郎,八、九岁的样儿,也不多看诸位一眼,一径抱起地上的猴子便遁走而去,嘴里还叽叽咕咕,却不知叽咕的什么。
三人见小郎也不讨论,乐得省事,遂关了门继续他们的未尽事宜。
而将才那八、九岁小郎,拐过弯来,便闪入另一间包厢,反手关了门,脸上一抹得意之色轻风般飘过。
然后对着怀里的猴子,板着脸:“金川,你还想在我怀里装到什么时候?”
话一说完,只觉两道精光射来,抬头见坐于厢内榻几上的师傅正瞪着自己,而一垂立旁的王锡兰正掩嘴偷笑,忙低头对着怀里的猴子,十分无奈地改口道:“哦,大师兄,金川大师兄,你还准备晕多久?”
声音一落,那只原本奄奄一息的猴子腾地跳起,借着周昱昭的胳膊一跃,跃至榻上石洵的肩上,抓耳挠腮,生龙活虎,方才插在背上的两只筷子正被他拿在手上转来转去。
周昱昭走至石洵身前,躬身一礼,开口道:“师傅,这梅林海虽然天天暴露光天化日之下,但他的事从来也很难掌握,今后他那边得有人盯着才好!”
周昱昭在云台山同王锡兰跟着石洵学艺三年,人长开了些,更俊秀了些,可那副少年老成的样子却一分也没有变,此时说出的话丝毫不似八岁小郎。
但石洵从来不把他当孩子看,就他训练两孩子的强度来看,早把他们当做成年人了。这会听了周昱昭的话,点了点头,“这些,你父亲都有安排,眼下以及今后,你的安全是最首要的,拜人所赐,你父亲至今只得你一子嗣,先帝也只你一孙,你的命却是要胜过其他一切的!”
周昱昭听了,原本清光奕奕的脸面蒙上了一层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