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眠儿跪坐好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阖眼而憩,将身外的所有视线还有声音隔绝。 这短短的一段路,这简简的一刻钟,耗了她太多的心力,表面上的云淡风轻,底下实则早已暗潮涌汹。可是刚才在园子里的那一路上,自己明明是想开了的,明明想好了不要在意这里的一切的……因为这里的一切看似同自己仅咫尺之遥,然而真待伸出手去抓时,就会发现眼前的一切自己却无论如何也够之不着!
疏影弯着身子,偏头看小姐只自顾闭目养神,遂拿了筷子将案几上的各样吃食,专拣细巧的挑了几样,一一摆置盘中,还有几样糕点都叫不上名字来,不过看起来很是可口,于是也一并夹在盘中了。然后轻轻扯一下李眠儿的衣袖,小声道:“小姐,您尝尝这些点心,看着都怪好看的,想必味道定也不差的!您瞧,这乳糕,这拍花糕,还有这个镜面糕,这些个花色搭在一起倒不显单调了!只是这几块却是什么糕点来?”
李眠儿被疏影扯住衣袖时,便已睁开眼,此时正低头顺着疏影的小手看向面前的餐盘中,却忽闻旁边“哧”的一声低笑,接着就听:“果然是锁在深闺的人儿!”语气轻佻随意,在疏影听来,就是对她的冷嘲热讽,因而十分气愤地转过脸,直盯着隔壁一位身穿鹅黄六幅湘江裙的小姐——将才接话的人不放。
疏影的小动作,很快引来那位小姐贴身丫环的不满,那丫环探出半边身子,冲着疏影高抬下巴,沉声斥道:“我们二小姐,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做丫头的来横眉瞪眼了?”
疏影一听是“二小姐”,忙将眼睛睁得再大些,仔细辨认一番,瞧眉眼还真是李天娇,不由嘟着嘴,捏着嗓子囔道:“还二小姐呢!论理,我们小姐可是她的姑母呢?她又如何好对我们小姐出言不逊来!”
她嘟囔的声音原是不大的,只是李天娇一直竖着耳朵呢,以至疏影说出的话,她听去了大半。因而疏影的声音刚落,她便朝李眠儿的肩臂处斜倪过来,继续语带不屑:“可不是正宗的九姑母么?众所周知的,祖父的好女儿呵!”言毕,尖着手指.xzsj8.从枣塔上拈了颗蜜枣粒塞进嘴里。
疏影听了她这般带刺的话,很是紧张地瞅着自家小姐,然李眠儿并不驳语,只是眉心微锁了道褶,复又闭上了眼睛。疏影见此,悄悄地吐了口浊气,再不搭理李天娇主仆。
李天娇意外自己的话竟然击她们不着,丝毫不曾起效,怔了半晌,只得故作潇洒地再吃了两颗枣,然后就侧首朝左手不远处的李天天使个眼色过去,李天天会意,又送了个眼色回来,李天娇看后稍稍愣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对着李天天点了点头,李天天见了,嘴角一弯,笑得十分妍媚!
李天娇得了李天天的示意,遂附耳对着贴身丫环芙儿嘀咕了几句,芙儿眼珠一转,窃笑着点头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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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景堂中的投壶礼还在继续着,不过也只剩下这最后的一对了,二人你来我往,很快一局终了。
此时,堂上的李青梧对着暗处的烛信打了个手势,烛信了悟,退出堂去,先叫上一群歌舞伎在堂外预备着,有乐舞伴奏的,还有小唱、唱赚、鼓板、杂剧的等等,依次准备着好在酒席间表演凑兴,然后又吩咐侍女们在舞伎们开舞后,随即将第三巡的筵席菜盏一一端上堂去。
因而在堂上最后一轮投壶礼结束后,司射很利落地带人将壶、矢、垫一应物事收拾干净。接下来,众宾客就见两排衣着鲜艳、妆浓骨细的舞伎娉娉娥娥地飘进堂来,乐声一起,她们便闻声起舞。紧接着一路梳扮整齐划一的侍女鱼贯而入,手里俱端着各色盘盏,于东西两侧的席位间穿梭不息。
李天娇瞄向堂中正翩翩起舞的众舞伎,状似出自肺腑一般地叹息道:“不知四姨太太的舞跳得如何,想必定是不凡的!!再怎么说好歹也是宫里来的!”
李眠儿闻言,睁开眼,疏影的心口又提了起来,然又一次地,李眠儿只是默不作声地转眸专注地朝那一群舞者看去,没有其他表情,不过李眠儿嘴角噙着的那一抹几不可见的笑窝却没有逃过疏影丫头的眼睛,于是疏影单手托了腮也同她家小姐一并赏起舞来。
她俩这副云淡风轻、旁若无人的神态在李天娇看来实在扎眼地狠,甚是挑衅,恰好此时另一批侍女端着大盘子进了堂来。按例这时候上的该是螃蟹清羹了,李天娇暗自忖道。
李天娇有些自得地向左侧的李天天覷了一眼,可惜李天天正在低头喝羹,并不曾回视她。李天娇掉头对着芙儿努了努嘴,芙儿朝一位正在走往她们这边案几的侍女看了看,会意地点了下头……
李天天接过丫环盛好的一碗螃蟹清羹,小口地抿着,一双小巧的耳朵却格外地凝神细听。果然不一会儿,清扬的丝竹乐声中突然爆出两声女子的失声尖叫,李天天听闻动静,垂下眼帘,嘴角勾起,冷冷地哼了一声,只是她哼声未出得咽喉,紧接着又传来另两人的尖叫声,听那声音还有些耳熟。
李天天当即预感到不对,立马抬首举目,疑惑地寻声望去,果不其然,眼前所见当真不是自己所预想的,却是李天娇手忙脚乱地仓惶起身,一手拿着帕子胡乱擦拭着新上身的衣裙,另一手还捂着嘴,看样子像似在呜咽。而她一旁的芙儿亦是一团糟,边跺着脚,边在李天娇的衣裙上擦拭几下后,急又夺过李天娇的手,对着她的手背不停地吹啊吹。
再看看末席坐着的李青烟,人家犹自目不斜视地端坐吃着食,明摆着的毫发无损、安然无恙么!
李天天见此,当下一扫刚才品羹时的惬意与悠然,胸口免不了又添了一股浊气,又因离得远,没法做些什么吐糟,只得愤恨地垂了垂腿,暗责李天娇真真乃一无能之辈。
李天娇这会儿是没空想李天天会如何责怪她了,全身的神经像是通通汇集在右手背上一样,只觉得皮肤**辣地疼,且隐现红肿,一时间又惊又怒又痛又羞,再也憋之不住,眼泪花花地流了满面。
然纵是泪眼朦胧中,她还不忘冲着正跪地磕头认错的侍女狠踢上一脚,撒撒气,又使劲瞪了一眼李青烟主仆二人,暗下实在不知如何那碗滚烫的羹汤竟鬼使神差地反洒向她自己了。
堂上的李青梧听着动静,远远地看到李天娇的情形,侧脸先对楚王告了声罪,后又命下人将二闺女扶着下去速速前去就医,处理患处。再又令舞伎乐手继续,示意众宾客不必惊慌在意,只是小女被清羹烫了一下,大家接着食用云云,于是堂内再次歌舞升平。
李眠儿放下盛羹的小碗,随手拿起案几上凭空多出来的一颗小橄榄,只用手指.xzsj8.摩挲几下,便轻轻送入口中。同时掀起眼帘,朝对面席座望过去。如果她刚才没有看错的话,口里的这颗橄揽应该是对面席中的某人直线掷过来的,然后击中方才那位端着羹的侍女的。
她这眼波一出眼眶,便有如一道华光射出,对面席中不少贵公子均有接到,不由纷纷地瞧将过来。李眠儿目光扫过他……只是他却急急地低眉敛目?他是不是以为他的视线收回得很是及时,恰好容自己错过么?他这算是在躲自己的目光么?他……心虚了么?那刚才帮自己躲过一劫的会是他么?
李眠儿心内虽纷杂,面上却仍旧淡淡地,收回眼波,专心地嚼起嘴里含着的那颗青涩小橄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