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小公子(中)
敲更的梆子声混在雨水里听不分明,需仔细分辨,才知道约莫是过了中夜。无弹出广告小说
柳回雪怔了怔:“居然才三更?”这一日一夜,还真是漫长。
霞舞在一旁陪着他枯坐,目光却不时地向门外转。柳回雪知道她还在等后宫的信儿。直到霞舞说起,他才得知左贵妃生产之事。这事虽不能说完全对他没有影响,但他终归是个局外人。柳回雪的心思,还是放在了东宫那边。
他跟姚黄等人是一样的疑惑,竟说不清太子是怎么中毒的。
推想下去,也没有结果。又知道宫里的案子,即便查不出真相,也须有个了断,如七年前的投毒案一般。而即使查出真相,也未必可以大白于天下。反过来问霞舞:“我是否有什么不该说、不能说的地方?”例如霞舞手里的私帐,像这类不能在台面上细说的事情,即使是父子,彼此也不可能知根知底。
霞舞答:“柳公子,您是殿下保的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无碍的。——看在殿下昏迷未醒的份上,即使是陛下,应也会留些情面。”想了一想,语气里略微带了些苦涩,“倒是我们姐妹三个,要是被逼着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还请您别往心里去。”
柳回雪苦笑:“我却承不起他这个情。”
至于霞舞后头的半句,柳回雪知道她是怕东宫的事情说起来令他尴尬。但他从始至终也不曾存有堵住众人之口的心思。又劝道:“你们也没什么不该说的。我与太子殿下……既然做都做了,也不能不让别人说闲话。”
霞舞还未曾答话,门口处已传来了冷冷的应答:“柳公子,难得您还有这份自知之明。”
原来是魏紫来了。
霞舞见她是从国君处来的,便知道她是传旨来了。果然魏紫带来了口谕,要他们二人立即往中殿等候陛下的问讯。想是贵妃那边报过了平安,国君就腾出手来亲查太子中毒之事。霞舞早预料到今夜还要有这一番折腾,也提前帮柳回雪做好了准备。临到了这时却又迟疑。见柳回雪不但梳好了发髻还戴上了浩然冠,一袭白衣也是平整齐顺,不由得又伸手去揉弄他的衣襟:“公子,您既然身体不适,就不必强撑。……表现得痛苦点儿,反容易在陛下面前讨好。”
国君对柳回雪,应该还是有几分抱愧,几分怜惜。
柳回雪却挺直腰,不着痕迹地避过她:“没有必要。”
今日里他遇到的事,陛下不会一无所知。
已弄到手的人又跟了别人,即使那人是他亲生,又是他日后的继承人,陛下也必心中不快。到了这时候再示弱讨饶,反而落了下乘。不如顺其自然。
见柳回雪推拒得坚决,霞舞只得往他手里塞了一把油纸伞,让他缀在后边跟着,自己倒拉着魏紫往前头去。
两位大宫女在雨里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声量不大,却恰好能让后面的柳回雪听清楚。
霞舞问:“是男是女?”
魏紫答:“是位小公子。”
霞舞略微一顿:“这可有点麻烦。——不过魏紫姐,你也不必拉着一张脸吧?东宫殿下并无性命危险,撑过这几天,自然会好起来。左妃那边虽说生了儿子,毕竟还是个刚吃奶的娃儿,又不能真的和殿下争什么。连殿下开东宫都是三岁上的事,这位公子总不能一落地就有封号吧?”
魏紫沉默了一会:“不幸被你言中。”
“真的?”回头望了一眼柳回雪,压低声音,“不会是……安国公吧?”
——向来被太子视若掌中物的安国。
自武安公除国后,安国就变成了无主的封邑,按常例暂由东宫管辖。这一来等于是从太子手里夺走安国一领,交给了左相。
见魏紫的神色愈沉,霞舞就知道她又说对了。
“消息确实?”
“陛下亲口答允了左妃和她妹妹,我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
魏紫亦转身看了看柳回雪,见他仍是撑着伞跟在后面,黑夜中看来脸色显得极为苍白,但还是一脸平静。于是稍微提高了声音:“依我猜测,殿下若没有昏迷不醒,这时候多半已经去求见陛下,央他恢复柳公子的爵位了。”霞舞接着她的话由回应:“以柳公子的出身,本来也是名正言顺。”皱着眉头出了神:“这可真是……相当麻烦。”原本觉得柳回雪既然回来,又得太子从旁相助,能轻易拿回安国公的头衔。谁知道左相那边先有了动作。魏紫也是一声低叹:“不但左妃那边先下手为强,我们这边还扯进了投毒的案子。东宫殿下又说不上话。”霞舞摇着头:“总觉得是早有预谋。”
魏紫嗤笑一声:“左妃就是再神通,还能算到她会早产不成?听李太医说,小公子这次早产了足足一个月。居然还健健康康的,真是福大命大。——还正巧给他赶上二月初二这个好日子。”
霞舞听出她意有所指,一时间神色极为古怪。
-------------------------------
进了正殿,居然先看见跪伏于地的姚黄。
魏紫一惊,忙问她:“如今东宫那边是谁在伺候?”东宫只有她和姚黄两位大宫女,现今都被国君召到了这里。连平日里藏在暗处守卫的霞舞也在一处。非常时刻,东宫身边缺了信任的人。倒怪不得魏紫惊慌多疑。
宫殿深处的玉座旁,传来了一声做作的轻咳。是内侍在提醒她,国君在场,不可坏了规矩。
魏紫反应过来,这才行了大礼。
柳回雪虽是武安公之子,又是新科状元,但在此时,既没有爵位也没有品级。因此他只是跟在魏紫和霞舞的身后,以跪拜之礼觐见国君。自己的身子一直藏在暗影处,离玉座上的那人更是远远的。
只听见一把低沉的声音:“柳回雪?”
柳回雪把眼睛垂得更低:“在。”
“抬起头来。”
那人虽仰起了头,却还是离得太远,看不清楚面容。国君又说道:“你上前些。”
柳回雪依言站直了身,一步步地向前。殿内正中铺以红毡,两旁点着成排粗如儿臂的红烛。照得国君身前数尺之地亮如白昼,却把柳回雪的身影长长地投在了后头。柳回雪稳稳地走到了朝堂的最前排,复又跪倒,只是这次挺直了上身,任由火光映在他的脸上。
国君沉默了一会:“看来‘春晓’这药,对你并无作用。”
话题自不相干处始,却也自然地接上了国君留下阴阳酒壶和混有迷药的水酒,把他独自扔在偏殿的那一刻。
柳回雪神色郑重地答:“白川的王宫里有大事发生,连陛下也彻夜不眠,回雪自然不敢独享香梦沉酣。”
用一招太极推手,把尴尬的话题避过去。
“你倒说说,是什么大事。”
“当贺喜陛下的第一件大事,是小公子平安降生。但这是贵妃娘娘一人的功劳,又是后宫之事,不应由我等外臣妄议。让陛下连夜召见回雪的,自当是另一件——太子殿下在东宫里头中了‘闰月’之毒,昏睡不醒。虽性命无虞,却焉知不是侥幸?殿下是东宫之主,卧榻之侧本不容他人酣睡,更何况是心怀恶意的暗算。”
国君找到了柳回雪话里的疏漏,似笑非笑:“你今日既然睡在东宫的榻上,自然该知道些内情了。”言辞间似乎是认定了柳回雪与太子中毒之事脱不了干系。
又问霞舞:“霞舞,你来说说今日东宫里发生的事情。”
霞舞便从头说起。从柳回雪饮下毒酒,魏紫把他搬弄到东宫,到太子强占了他的身子,再与他一同沐浴,直到两人分食同一块冷糕,此后不久,太子便中毒发作,而柳回雪无甚异状,最后她与柳回雪一同回了自己住处等着召见,只略过了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一虚言。姚黄和魏紫两位姐姐,当时都是在场的,陛下您一问便知。”
国君的脸色,奇怪地由愤怒转为疑惑。
“姚黄、魏紫,果真有此事?”
……原来,她们两人居然都没有禀明这一件事。一直等到国君这时候问起,才给了确定的回答。
柳回雪早知道姚黄魏紫仍然对自己存有疑虑,所以也不怪她们。反而把藏在身后的右手向霞舞摆了一摆,示意她别再纠缠这事。谁知道姚黄还不愿意就此作罢,刚刚以一副不甘不愿的语调回答“殿下确实这么说过”,立即又膝行几步上前,双手捧出一件什么物事,叫道:“陛下,虽然太子殿下有话在先,但殿下昏迷以后,奴婢从他身上找出了这个!”
国君面色一整:“呈上来。”
内侍便过来传递姚黄拿出的“证物”。他经过柳回雪身边时,柳回雪才看出那是一团厚实的缎子布料,似是从某件华贵的衣物上撕扯下来的。接了这证物,内侍先行察看一番,不久就从上边取下了一枚银针:“陛下,姚黄所呈的,是太子殿下的里衣一角。只是衬里莫名多出了这枚银针。——看这样子,不像绣花针,倒像是暗器。”
姚黄急急匆匆地说:“奴婢发誓,这不是东宫里的东西!也问过太医院,几位大人都能确定,这针不属太医院所有。”
姚黄看看魏紫,魏紫便也跟着发誓说,这不是她们平日里做女红用的绣针。魏紫又看看霞舞,霞舞垂下头不说话。一双眼睛只敢盯着地面。国君扫了眼内侍指间举起的银针,目光转冷,直接定在了柳回雪身上。
柳回雪无奈地答道:“回陛下——这一枚银针,确是回雪身上带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