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遇刺(上)
黄昏时分,一黑一棕两匹骏马并辔而行。 无弹出广告文本小说站
柳承启心下不快。七年前的案子,他不过是调阅几份卷宗,问过两三句话,就得到了真相。但是全然感受不到拨云见雾的快意。而他真正接下的、今年二月里的这桩投毒案,仍然是毫无进展。
他在心里把事情又仔细地过一遍。
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可靠的证据。查到最后,也无非是相信谁、不信谁的问题。他偷偷地望一眼柳回雪。——那人一派闲散地安坐在马鞍上,手里松松垮垮地挽着缰绳。而他胯|下的黑马不识得路,正带他往相府那边去。转到这一处岔路,柳承启忙停下马:“错了。回宫是另外那边。”
柳回雪转身望向来的那条小道,发现律先生的宅邸早就看不到了。
跳下马,笑说:“既然相府的马儿不肯送我,那我就只能自己走回去了。”
“等一等——”
柳回雪仿佛早料到他有此问,抬起眼来:“嗯?”
“你——”柳承启自从应举得中后,还是第一次感到如此挫败。而且最大的打击来自柳回雪。
眼前的这个人看着淡淡的,其实就如同傍晚时分半明半暗的日光似的,让人看不清。他两人初次见面时,柳承启见了那双坦荡荡的眸子,觉得这人应该不像是会说谎的,又见他对于读书人最难启齿的“以色侍君”之事都能坦然回应,就没有想到,他在其他许多事上有所保留。
难道还有什么,比他内里的风骨、在外的清誉,更加重要。
柳承启四面环顾,眼里尽是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颇觉茫然。
“白川柳,我尚有许多不解之事,想问你。——但这个地方,实在不合适。”
柳回雪淡淡地:“我今日有些累了。”不想再另寻一个僻静处秉烛夜谈,“所谓大隐隐于市,这京里最繁华的街口处,也不失为闲聊的好地方。你若有事不妨直接问。……虽然,我未必能答得上来。”
这两人,一个仍骑在马上,手里还牵着另外一匹,另一人站在街边仰着头相谈,看起来颇有些怪异。但路过的行人们都是行色匆匆,竟没有谁回头看他们一眼。柳承启也就继续问下去:“先生是幕后主使的事,你早就知情?”柳回雪答:“先父母辞世时,我已不是不懂事的年纪。”柳承启记起方才律先生说“亲自落毒的是东宫本人”,忍不住追问:“那你既知道是帝师和东宫害你如此……你竟然若无其事?”
柳回雪沉默了一会:“昔年配出了药,东宫一半,先父一半。我可以确定,东宫的那一半,都用在后宫了。所以……”
他没再说下去。——所以武安公中的毒,并不是太子所为。不仅如此,连早夭的小公子身边的侍从,都有几位是武安公和夫人帮忙料理的。他的父母,既是受害者,也是帮凶。柳回雪又想了想,抿一抿唇,就把方才无意间流露出的凄然之色掩了过去。“白川的诸人,都有他们的位置。东宫殿下如此,律先生如此,那位不幸早逝的小公子如此,……先父亦是如此。”
就连他白川柳,这次回来,留给他的也只有那么一处位置。
柳承启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他在说什么。抓抓脑袋:“那我呢……我该在什么位子?”
柳回雪笑:“依我看,东宫这边有我在,怕是没有什么好位子留给你了。”
与他相交不过两三日,已觉得柳承启是个直言直语的爽快人。只是,接触多了些,知道这人敢当着自己的面大喇喇地断言“你在白川没有朋友”,又敢直接向律先生质询“是不是你杀了六岁的小公子”。就察觉到,他过于直白的表现并非出于天真无知,而是刻意地不掩锋芒。
比如以七年前的往事触怒律先生,虽惹他不快,但也得他另眼相看。
所谓的——富贵险中求。
而东宫这边的柳回雪,无论是名声还是科举成绩都压过柳承启一头,甚至还与太子有过了肌肤之亲,柳承启想越过他去,自然是难上加难。
那么即使没有左小姐之事,他也更倾向于相国吧。
柳回雪明知道这一点,却也不愿意就此点破。他对柳承启并无恶感。所以,也很愿意借着左烟玉的话由鼓励他。到现在也仍是那句话——好敌手比好朋友更难得。而且,白川的朝堂上,暂时也还需要维持这样的平衡。
柳承启愣了愣:“啊……?”
沉默了许久,既像是回过味来,又像是下定了决心。柳承启终于以立誓般的语气说:“我也还是那么说——柳公子,我知道你不肯明说七年前的事情,是有你的苦衷,但我求的并无其他,只有真相。七年前的真相既然被你们联手揭了过去,那我无能为力。而今天的这一件闰月案……”顿了顿,再说起话时就带上了些许苦涩,“如果对于这次的案子,你还是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也不会再逼问。只是想告诉你……我必当查明案情,不再让无辜之人枉死——”
“不光是查案的事,其他也一样。我所求的,不问立场,只有是非。——只有朗朗乾坤,正大光明。若我得展抱负,是幸事,若因此不能容于白川,那我也认命。无论今后之事如何,不改初衷。”
深深一揖,就此纵马而去。
柳回雪望着他的背影,不由得会心而笑。
本来还想认真地告诉他,对于这次的“闰月案”,自己并无保留。但是没来得及说出口,柳承启就自顾自地走远了。
——也罢,剖白与否,都是一样的。
再想起他二人与律先生道别时,却被老人叫住。律先生说他忽然想起,柳承启慷慨扔出那句“无法接受有人无辜而死”的评断让他觉得耳熟,是因为以前也有人说过类似的话。柳回雪早已猜到了答案,但还是问道:“是谁?”
律先生果然肯定了他心里的猜测:“太子殿下那时……也这么说过。”
十八岁的谨致城,袖子里藏着致人于死的毒药,还未曾下定决心、要把它落到幼弟喜爱的冷糕里头,这样的时候,他亦说过:“先毒杀无辜的幼儿,再让另外一个无辜的人去顶罪,如此的事情,于我,着实无法接受。”
而当时,那个人回答道:“如果依照律先生的计策行事,则臣有罪。殿下亦有罪。——若殿下执意不肯,那就把所有的罪都交给臣下吧。”
这话,律先生听了,太子听了。后来,年少的柳回雪也听到了。
如今他的心思兜兜转转,终究还是被牵引到宫里头酣睡着的那人身上。
——东宫殿下的所求,难道也会是一个乾坤朗朗的白川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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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承启去得远了,终于望不见。
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柳回雪沿着另一条岔道走,这是去往白川王宫的方向。起初还是人来人往的,越走越显得安静。街道仍然宽阔,能容纳好几匹马并行,但两边的店铺和住家越来越少。终于可以望见宫殿的正门时,身周只剩下一片空旷的平地。淡青色石板路,白玉雕栏,每隔几步就出现的金龙腾云的图案。柳回雪独自走在上边,只能听见他自己的脚步声。
初四傍晚,无风无雨。
柳回雪却听见了尖锐的呼哨声,一闪而过。
他不禁停下脚步。
周围又回复了一片寂静。只有身后远处隐隐传来极轻的语笑声。柳回雪蹙着眉,想他会不会是听错了。然后,又是同样的一声呼哨。有一点点像是风声,但又比空阔处的风声凄厉许多。
柳回雪立时明白,他是被什么人盯上了。
碍着是相府里养的骏马,就没好意思开口向柳承启借来骑几天——这时候再想起来,觉得真不应该。又或者,方才律先生留他一同饮酒作乐、谈诗文谈朝局时,不该推说自己不擅酒色。柳回雪略无奈地苦笑。
现在倒不容易脱身了。
不是没想过自己有可能遇上这种事。——毕竟连东宫里的那位,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呢。可是自己出了宫来,一路走的都是人烟稠密的大道。而且现在勉强还算是光天化日,也没赶着月黑风高的时辰。如果说相府或者其他什么看他碍眼的角色,想趁着这时候,在王宫前面这地方,下手要他的性命,那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不动声色地把右手背到身后。
暗地里,亦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脚下的步子仍然不紧不慢,却是目观鼻、鼻观心,凝神细听周围的响动。
“——呜!”
神经绷紧到极点,忽地听见破空之声。
柳回雪极迅速地做出了反应。身子立即矮了下去,躲过这枚朝自己射来的暗箭。随后还不顾矜持地在地上滚了几滚,手在地面上一撑,最后成了侧着身子单膝跪伏的姿态。
四下里又回到极静。
暗算他的人还没有现身,他不敢贸贸然的站起身子。余光瞟了一眼地上,发现路面中央处多出了一枚只有寸许长的短箭。也幸亏周围是片空旷地,对方离他太远,只能发动机括射出短箭,才能被他听见了声音。要是悄无声息地飘过来一枚银针之类的暗器,那就很难避得开了。
柳回雪虽然不学武,但这类事情还是懂得不少。能看出这短箭瞄准的也就是腿脚,不是什么要害之处。箭头上也不像是淬了毒。
于是知道暗处的人无意害他的性命——多半是想“请”他到哪里一叙,柳回雪多少安了些心。
终于长身站了起来,拍掉方才沾上外衣的浮灰,向着暗箭飞来的方向问道:“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