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闰月案(中)
陆太医见了“毒发攻心”的柳回雪,仍是望、闻、问、切几番功夫做足,又拈着稀疏的几根胡须沉吟许久,终于不紧不慢地下了断言:“回禀陛下,依微臣所见,柳公子确是中了‘闰月’之毒。 无弹出广告文本小说站”摇了摇头,又道,“但是——”
霞舞生怕他说出什么不利的话,忙打断他:“这个毒,和前日里殿下中的毒,也是一样的么?”
陆太医斟酌了许久,又左右环视了一圈,直等到国君亲自打消他的疑虑:“你且照实说吧,这内寝里头,再没别人了。”——只有他们三人,外加一个装死的柳回雪,一个真正昏迷不醒的东宫殿下。霞舞这才省得,方才在外廷里虽看着空寂无人,背后其实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们。也难怪柳回雪不愿意就在那时把话说完整。
如今挪到了里间,有什么话,都可以说了。
果然,陆太医还没出声,榻上的那人就缓缓睁开了眼。
扇了扇眼睫,目光就定在了国君身上。
眼角的余光扫过霞舞,也递给她一个略带笑意的温和眼神。
“陛下,容回雪冒昧,还请您稍待片刻。”——至少也该等主办闰月案的柳承启来了,再详说分明。
陆太医已诊过了他的脉,对于柳回雪这么快就苏醒,并不意外。霞舞是更早些就知道了的,倒只有国君,紧盯着他好一会儿,双眸里愈发不可置信,但也混杂了一分意外之喜。转过身来质问陆太医时,神情就更复杂了:“陆卿,你说他中的毒——”
“确是‘闰月’无疑。”
“那怎么可能——”怎可能平安无事?
陆太医受了国君的质问,忙双膝跪倒,拜伏于地,但言辞间仍然固执己见:“陛下,微臣不过是照实回禀。依微臣的诊断,不但这毒是‘闰月’无误,而且恰恰就是七年前的‘闰月’。现配现使的毒药,绝不能有这样经年而沉郁的暗香。”前日的毒混在了甜糕里分辨不出,这次以指尖蘸了些许含毒的血,一抹开,放到鼻子底下仔细闻闻,就能察觉到一股极清冷而沉郁的香气。
他平日里就是再谨小慎微,碰上国君质疑自己的诊断,也不得不抗辩。
反倒是柳回雪放软了声音,淡淡地笑:“陛下,难道非要回雪就此死了,您才愿意相信陆大人的话?”既是解释,也是借着陆太医的话由发挥下去,“陛下,先父武安公便是因此而殁,回雪即便再不济,对‘闰月’药性的了解,也比旁人多些。”陆太医也连忙跟上:“是是,陛下,太子殿下中毒那日,就是柳公子先为他过了一遍针。柳公子施治的法子,并没有半点差错。”
国君冷冷哼了一声。
心内仍存疑,但知道这个话题再纠缠下去也没有意义,便打算问他今日中毒的经过。
这时候门外来报,说李太医和柳承启一起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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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太医进殿来,也是先为柳回雪看了看,亦确诊是“闰月”之毒。虽然不敢像陆太医那般,断定这毒药已经陈放了七年之久,但也说这次的毒至少和太子中的毒是一样的。待他想问柳回雪为什么不受毒性影响,却被对方轻描淡写地移开了话题。
柳回雪抚着伤处笑:“既然太医院资历最盛的两位大人都看过了,结论也无二致,就劳烦霞舞打盆清水来,帮我把这些血迹都洗了吧……免得惊吓到旁人。”
笑着望向柳承启。
这里边还真有一位被他吓着的人——就是柳承启了。
两人同去拜会律先生,分别不久,柳承启就又被召进了宫里。原听说闰月案有了进展,以为是从东宫的哪个人身上查到了端倪,想不到刚一进来就见到柳回雪糊了一脸血。再听到两位太医都说他中的就是“闰月”毒,更是吓得脸都白了。
霞舞端来了水盆巾子,小心翼翼地帮柳回雪擦洗。但是折腾了几下,眉头越拧越紧:“公子,您这伤……还是有古怪。”
她已经尽量小心地不去碰伤口,但血还是不停地往外渗。
投过巾子的水变成了橙红色,鲜亮得一点也不像是血的颜色。
柳回雪却不以为意:“要是没有丝毫古怪,那也就不是‘闰月’了。——陆大人大约也知道的,需要把伤处划开,把混着毒的血放尽,才能转好。只是现在追究案情要紧,没这个闲功夫。”霞舞一惊:“啊?那不是……会破相么?”柳回雪“哧”地一笑:“虽说当了影卫,你到底也还是个女孩子家。——我不过是脸上带点伤,有什么打紧?”霞舞的脸色却沉下来,手上动作也停了:“等殿下见了,必定也不高兴。”
柳回雪轻咳了声:“果真如此,那倒好了。”
原先就觉得他待自己太过,如今到了他歇息的这一处,看着这人一脸平静地沉睡着,却想起他之前说过的……那些直类似生死相随的话,复又想起霞舞提醒他,中了“闰月”之毒的人,即使在昏睡中也是噩梦缠身。这事他如何不知,只是不愿深想下去,更没有无聊到去猜测他都做了什么梦。盼这人早些醒,直觉上又以为,一旦他醒过来,立时就变成自己甩不脱的最大的麻烦。比起左小姐、律先生这几个人,更难应付。
要是真能因为脸伤这点小事遭他冷淡,反而是幸事。
只怕是不会的。
目光兜兜转转,在睡着的那人身上停留了片刻,不经意间,居然发现他额间又在冒汗。顺手接过霞舞手里的巾子,擦了去。——确实是冷汗。看来睡梦里果然极不安稳。柳回雪心里暗叹了声,神色间还是淡淡的,吩咐霞舞换了条新巾子,紧紧按在自己的伤口上。
这么一来,外人就看不出什么了。
先是向柳承启道了歉,又用随意闲聊的语气:“柳大人今晚想必是有约的,却被在下的事耽搁了,当真过意不去。”
柳承启向相府借来的那两匹骏马,自然是要还回去的。既然去了相府,不大可能不找个借口,把左小姐约出来看看星星月亮,谈谈人生理想。可他还不知道左小姐在回宫的半道上截住了柳回雪的事。此时听柳回雪这么说,愣了愣,还是把实话说出了口:“不瞒你说,我确实去了相府,……可惜扑了个空。说左小姐出门去了,到这时也还未归家。”
柳回雪不动声色:“都已经是入夜的时辰了。”
柳承启苦笑:“她又不是一般的闺中女子。听说她还会武呢,使双手剑,剑法跟同辈的王孙公子比起来,都不落下乘。”忽地反应过来,现在不该是闲聊的场合,“呵呵”地干笑了两声,终于问到正题:“说是‘闰月’案有了进展,究竟是什么进展?——是柳公子你看清了下毒伤你的人?”
柳回雪淡淡一笑:“她伤我在脸上,要是还不知道对方是谁,那我也太不堪了。”
“是谁?”柳承启感觉他的语调透着诡谲,顿时生出了不祥的预感,“这么说来,柳公子——你不但看清了对方,还认出他了?”
看清凶嫌的脸容,不见得是多大的线索。因为真正出手的人多半是不知名的宫人、甚至是一直豢养在暗处的死士,只凭一张画像,基本不可能查出什么。但他听柳回雪的语气,竟然是亲眼见到了幕后主使。
不由得恍然而惊。
柳承启对于这一次的“闰月”案,本来已有猜测。联想到刚才的一番对谈,忽然觉得,那似乎并非全无意义的闲聊。柳回雪几乎是刻意引他说出左烟玉彻夜未归之事。——这么说,自己是当着国君陛下、还有两位德高望重的大人的面,亲口卖了左小姐?
果然,国君听过了这番言谈,适时地问道:“柳回雪,你可是认出了伤你的人?”
因着国君的这句询问,寝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在柳回雪身上。就等着他开口说出那人的名字。片刻的沉默,就像是风暴来临之前的那一刻静寂。跳动的烛火把众人的身影投在门窗之间,团团浓重的黑影,乍看上去,就像是压城欲摧的乌云。
——密云将雨。
正是说明一切的时机,柳回雪却沉默了。
霞舞自然是盼柳公子快些说出来,那个人就是“左烟玉”,她也好从旁佐证。两位太医做出了一致的诊断,早已判定,今天伤柳回雪的这人必定与太子中毒一事有莫大的干系,到了此刻,都无力再左右案情的发展。柳承启已经猜到他“认出”的人究竟是谁,自己心里,早已信了他即将说出口的确是实情,更知道想要撇清左烟玉,除非给柳回雪扣上妄言欺君的罪名。如此不免进退失据。
柳回雪沉吟许久:“陛下,今夜在王宫前的官道上,伤了我的这个人——”
抿着唇,又陷入了沉思。
他倒不是故弄玄虚,只是兹事体大。国君治理白川这许多年,当然不蠢,听其声当已辨其意。若不信他和霞舞,那明白说了出来也没有用。若相信,那不必多说,陛下已可以猜到了。
想了又想。周围的诸人,一个个地望过去。李太医摆明了是贵妃的人,陆太医虽然偏东宫多些,但他胆子小。这两个人,即使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应当也不会乱说。剩下的人,自己却是欠他们一句真话的。于是终于说了出来。
“——是左相家的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