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十字伤
柳回雪伏在马鞍上,厚实而坚硬的皮革来回蹭着腿弯,让他觉得不适。 首发--无弹出广告但又被背后的那人伸长手臂搂紧了,没法调整成舒服些的姿势。不由得轻声抱怨:“殿下……东宫又不缺这一匹马,你我何必非要共乘一骑?”谨致城笑:“可话又说回来,莫说东宫,就是整个白川,你都找不出另一匹能比得上‘红枣’的神驹来!”
红枣像是能听懂他的话似的,极为配合地撅起前蹄,一声长嘶。
柳回雪禁不住也笑了。
这马毛色纯白,只有四蹄处生着些棕黄。据说是自西方异族引来的、极珍贵的纯种良马,日行千里。因汗水色作血红,才得了“红枣”这个名字。眼下它不过是在官道上缓缓驰行,还不致让柳回雪见到发汗,但是单看身姿气势,已经把相府的骏马甩远了好几条街。柳回雪于是感叹道:“果然白川最好的物事,都进了东宫。”
谨致城接过他的话:“就连白川的新科状元,也是一样的。”
柳回雪不怎么谦虚地笑着应了。顺着太子的微小动作,把半边脸往他的肩窝里埋得更深些。——不全是刻意亲昵,更重要的,是为了遮住脸上的伤。毕竟他与太子的关系已经是隔夜的旧话题,无甚新鲜,但要是被人撞见了这道新伤,还不知道又会引出什么样的八卦来。
他这伤,昨夜里还只是觉得麻痒、略有些发热,到现在才觉出疼来。
好在只是轻微的疼痛,并无大碍。
原来太子殿下处理毒伤的手法,比太医都更加老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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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回雪劝东宫饶过左妃投毒的罪过,谨致城自然是不肯听的。非但不听,还硬拉起他来,随便罩上了一件不怎么合身的朝服,就要拖着他出宫。柳回雪边挽发髻边叹息:“我的所知所想,昨晚上都如实说给陛下听了,今天廷尉衙门那边就算再详细查问,我也说不出别的事情来。”谨致城听他似乎意有所指,不禁皱眉:“谁要你编排别的什么?”
柳回雪停了手上的动作,侧着头,诧异地望向他:“这案子不过说圆了一半。而另一半——对方是如何在东宫的饮食里落毒的,殿下以为,能从那几个宫女口中问出什么来?”
这么问,其实有些傻。谨致城不以为然地答道:“我保你清白无辜,也保霞舞。剩下的自然只有姚黄和魏紫。姚黄是从小在宫里长大的,没什么别的心思,又一直跟着我,怎么想都不可能和贵妃合谋害我。……那就是魏紫了。”
“可有证据?”
“要什么证据。”东宫殿下冷冷地,“魏紫家里还有寡母幼弟,问得急了,她自然会招认的。”
柳回雪不禁心中一凛。
听这意思,无论魏紫是不是真做了这事,东宫都打算把她推出去顶罪。而且还要供出主使者就是贵妃。到此所有的人证和物证才算完整。接下去就是廷尉判定贵妃确有罪行,报了国君知晓,再按律处置。有东宫插手,自然不会从轻发落。
望向太子,见他紧紧抿着唇,眼眸透着的也是满满的自信和冷淡。
柳回雪知道,到这时再长篇大论地劝说只会惹他厌烦。
终于绝了劝服他的念头。
收拾停当,叹:“殿下,我只多说一句。即便您不肯把我当成自己人,也别把我推到别处去。我只是……”又叹了一口气,“罢了。既然殿下心意已决,那我想的是对是错,也就无关紧要了。”微微地仰起脸,凑得离他更近了些,“然而……这闰月的毒,虽然一时间无甚妨碍,但总不能一直放着不理。”
他是刻意引得谨致城注意到,这剑伤不但没有愈合,伤口周围的肌肤更有些发黑。
是毒质扩散的迹象。
到了廷尉衙门,面临的事情不可能轻松。柳回雪此时却是既倦且乏。“闰月”之毒于他虽无大碍,但如此下去,毒性还是会渐渐地侵入体内。他还真担心自己撑不住。
又制止了太子唤人的意图,拉着他的袍袖:“既定下了要亲审闰月案,就别再为旁的小事耽搁。要处理这伤很简单。”取了把贴身藏着的短匕首,交到他手里,“殿下您来划上一刀,就可以了。”
谨致城也明白这法子。更明白拖得越久,以后必须划开的伤痕就越深。
就答应了。
面对着柳回雪,正襟坐下。托起他的下巴。——忽然醒觉,这倒是个仔细看清楚他的时机。见那脸容端整无比,神色虽略显憔悴,一双眼睛却还是清清亮亮的,近距离地与自己对视,也丝毫没有闪躲不安的意味。这般的奇妙.xzsj8.差异,反倒令他透出一股子别样的风流来。这么一想,谨致城就觉得刚才恶声恶气地质问他“是谁的人”,其实是自己唐突了。只纠结于他心里诸多保留、让自己没法完全地得到他,却不曾想,并没有别人能欺他更甚。
既然他到后来也退让了,那么有些不该追究到底的事,就不要再深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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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了许久,柳回雪竟也安安静静地坐等着。
直到太子殿下忽然惊觉,他不该再深想下去了。
收了飘得老远的心思,两指捏紧匕首,锋刃在柳回雪眼前虚晃了两下。见他竟然连眼睛也不眨,问:“你就不怕么?”
“我该怕什么?”
略带遗憾的回答:“这么一弄,以后终究不免留下痕迹。——你的这张脸,就不能再像现在这样,似白玉而无瑕了。”
柳回雪洒然笑:“不瞒殿下。我在诸国间都略具薄名,唯独只有白川,一说起我来就是‘长得漂亮’。仿佛除了这生身父母给的皮相,就再没有别的值得称道的地方了。我为此一直耿耿于怀。要是今后能摆脱这样的评断,那倒是因祸得福了。”
这话只说了一半。他心底真正的想法,还要把“白川”换成“东宫殿下”。要是谨致城能因此少看几眼他的脸,也对他的身子少些兴趣,那才真的是因祸得福。然而谨致城自然察觉不到他的这番念头,正色反驳他:“日后就算你脸上留了疤痕,白川的众人说起你,也还会是‘虽然受过伤,那张脸还是极漂亮的’。”
柳回雪认真地想了想:“好像确实如此。”又见到太子执着利刃晃悠许久,却没了下文,终于恍然道,“——呀,我不该再说话了。”
把半边脸颊再往他手心里靠了靠,抿紧了薄唇。
谨致城的那一刀,就此划了下去。
沿着之前的旧伤痕,妥妥帖帖地划了一道,分毫不差,只是略微深一些。渗出来的血珠儿瞬间连成一条鲜明的线。谨致城忙取来滚水里煮过的棉布巾子,小心地帮他拭去。如此反复了数次,直到柳回雪浅浅地蹙起眉:“我总算觉出有些疼了。”才又挑了些乳白的脂膏,沿着伤处细细晕开。
将一切弄妥后,太子退了一步,仔细打量:“我只能做到如此了。”
柳回雪往铜镜里看了眼,不禁叹服。“闰月”的毒当然是去尽了,难得的是东宫殿下新弄出来的伤痕,仍然极浅。看这样子就算是真的留了疤痕,也不会太显眼。想他刚才说过“虽然受过伤但还是长得漂亮”,不禁苦笑。——大概会成真吧。
忽然就觉得有些尴尬。
轻咳了声,正要道谢,太子却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稍待一会。”复又捏紧了他的下巴。
柳回雪虽觉着惊讶疑惑,倒没有出声询问。由得他做下去就是。盯着谨致城重新拿起匕首,接着又逼近他的脸。——然后,在伤处,又多划了一刀。
谨致城这才收了匕首,还给他。同时解释:“先前的伤痕是平着的,显得怪异。……这样反而更顺眼些。”柳回雪又看了眼镜子,才知道太子竖着划出了另一道稍稍倾斜的伤口。和原来的剑伤,交叉成了个“十”字。柳回雪倒不是在乎脸上莫名其妙地多了道新伤,只是觉得太子的想法颇有些不可理解,摇摇头:“何必这样?”
顿了顿:“算了。我之前也……”不由得想起之前谨致城全身要穴都被他扎上银针的狼狈样子,“就当是一报还一报吧。”
东宫殿下也跟着笑了。
指尖轻轻地抚过伤处,语气虽轻,却愈发郑重其事:“前一道,是你自找来的。——比起你自己受伤中毒,我倒宁愿你径直出手对付了那丫头。”阻止了柳回雪的解释,自顾自地继续,“后一道,却是我给你的——”
寻常人娶了妻,日间的乐趣就是帮她画眉。谨致城不是没想过如此,但知道柳回雪是个男人,就算以后真的肯跟从他,也绝无可能给他机会做这类修饰容貌的无聊事情。——只能心里暗叹,浪费了这样的好相貌。
如今日这般,亲手刻下些微的痕迹,也是好的。
盼望柳回雪也是同样的心思,才把这刀子交在他的手里。
然而太子殿下也觉得如此的念想,相当渺茫。——更有可能,柳回雪只是为了消解之前闹出的不快,才把自己送了上来。既是恳请他疗伤,也是向他示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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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道轻伤一横一竖,合到一起,明明白白地显出是刻意而为。
他与谨致城却还要到廷尉衙门去处理正经事。这么一弄,却不愿意到大街上被人瞧见了。“闰月的案子还没结,现下不知道哪些消息当传,哪些该当无声无息地就此掐灭。要是最后决定瞒下左小姐那事,旁人只当这伤是在东宫里弄的,到时候指不定怎么传你。”谨致城倒一副不在意的模样:“由得他们去。就算背地里把我说得再不堪,当面还不是得恭恭敬敬地叫我一声‘殿下’?”他手里掌着听香楼,哪里还会怕无凭无据的流言。
看着天色不早了,还是决定骑着马去,不坐轿子。脸上蒙纱之类的提议,太子说得正经,柳回雪只当是无聊玩笑。
——最后就弄成了这样。
幸好廷尉衙门离得不远,王宫前的大道走到尽头,再转过岔路口,就见到了。
柳回雪勉强打起精神,正待应付接下来的事由,忽地觉得太子圈着他的手臂又紧了紧。“红枣”也扬起了前蹄,长声嘶鸣。
蹙眉问:“怎么了?”
谨致城竟不答话。也不看他,双眼径直盯着前方。柳回雪略微仰起脸,才看见一人从斜刺里冲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光天化日之下,这人竟穿着一身夜行衣。
双手都执着兵刃。
阳光耀眼,柳回雪看不清那究竟是什么兵器,只觉得锋刃的反光,闪亮得夺目。心里倒又是惊疑又是好笑。——这倒是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杀手扮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