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残夜梦回,枕畔的书受损了。 首发--无弹出广告远处惊起一声狗吠,掷破沉寂地夜网。
身侧胖子的鼾声依旧强劲而有节韵,船舱里的周小瑜辗转反侧、夜不成眠。
隔着厚实的杉木船板,他甚至能清楚的感受到船体下水流涌动的许许温柔。‘哗哗’,耳边传来忽近忽远时渐时浓的水花声,整只船身都笼罩在一片如烟似得夜雾中,就像一个遥远而不真实的梦渐行渐远,哪怕一梦千年而惆怅依旧。
不过是一艘普通的渔船,所以底板的制作手艺绝对算不上jīng良,不少地方连桐油都不曾抹匀,随便摸去甚至咯手而有微微的刺痛感。
周小瑜披衣起身,点起矮案上的油灯,接着又从枕下摸出一本早就发黄的线装书卷,静静地看了起来。
青灯下的古卷散发着时间沉淀的墨香,忽然间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不知什么时候起这艘泊在岸边的小船也安静了下来,就像外边安静的夜。波澜微起,小船随着过往的水花轻轻摇晃。
周小瑜回过头来,看着不再打鼾的胖子,只见他也大睁着眼睛,兀自瞅着头顶黑黝黝的乌篷发呆,亮晶晶的眸子似乎比以往都要来的纯净。
“你还不曾睡?”周小瑜把手中书轻轻合上,对这胖子微微笑道。
胖子把目光从舱顶移下来,看着半坐着的周小瑜:“你不也一样嘛?”
然后他一个翻身,也半缩着膝盖盘腿靠在那还算结实的半圆形竹片支架上,只是这船不高,是以胖子得微微侧头才能坐的舒服。
胖子看着周小瑜捧在手中的书,然后轻轻的捶打着弓在身前地大腿,假作苦恼状:“你倒是好兴致,可是我不是红颜,不然也算得上红袖添香夜读书的佳话,嘿嘿。”
‘红袖添香?’周小瑜心下轻轻地念着这四个字,却是明显恍惚了片刻,然后不自觉的隔着前襟触到怀中那方手帕,眼中倏地闪过一丝冰凉与痛楚,而后又回复平静。他只是淡淡的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胖子本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哪里注意到只是一会儿的功夫周小瑜脸上已是神情数变。
只是他也没来由的一声长叹,然后指着舱外那些黑乎乎的水波,仿佛看到了什么似的:“明rì,顺着这条江再往上走便可到潭州了。”
周小瑜顺着胖子所指的方向看去,入眼处满是缓缓流动的江水,只有靠近小舟的水面上还泛起些许微光,却更衬得四周黑暗莫名。
胖子的一声叹息直让周小瑜觉得烦闷,他收拢心神静静地看着那如同幕布般被篷檐遮至一小块的夜空,黯蓝sè的天幕上偶尔自缓缓飘过的乌云中露出一星半点的亮芒,本该宁和的画面却让周小瑜有些厌恶,他觉得这些星星像极了上苍斜瞟的眼睛——冷眼。
“是啊...潭州城快要到了。”周小瑜也跟着吁了口气,却不知为何而哀叹。
胖子看了看一边的周小瑜,不禁奇道:“我是因为睡不着觉才唉声叹气,你又是为了什么?”
周小瑜把手中一只捧着的书放回桌案,突然间觉得有些冷,而后将披在肩上的衣袍往上拉了拉:“只是突然间想起了一些人一些事,觉得有些无聊和寂寞了。”
胖子翻了翻白眼:“叹气可是老人的专权,我可不希望你早生华发啊!”
周小瑜闻言一乐,安慰般的拍着胖子肩膀:“放心,不会误了你的大事的。”
只要把手放下,忽然想起什么东西一样又开口问道:“对了,先前你既然睡不着觉,干嘛还要打鼾?声音那么大,叫我如何入眠?”
胖子苦恼的摸了摸头,把弓起的膝腿放平,yù言又止的望着周小瑜:“没办法,我要是一天不打鼾,根本就睡不着。”
周小瑜半晌无语:“快点到潭州城吧,和你睡在一块真是一种折磨和煎熬。”
“哎哎...怎么能这样呢?”胖子故作哀怨状,然后捏着嗓子细声细气的说道:“一夜夫妻百rì恩呐,周郎你好狠的心...”
说罢抬手抹向眼睛,却是抠着眼角处的暗黄sè污秽去了。
周小瑜本来端起案桌上那盏隔夜的凉茶,正喝到一半便全部喷了出来,吐得胖子满脸都是。
“罪过、罪过。”周小瑜敢忙放下茶盏,连声告罪:“实在是罪过...”
话虽这样说,可底子还是透着一股戏谑的意味,看着脸上还贴着一片褐黄sè茶叶的胖子,周小瑜费了很大的劲才忍着没笑出声来。
“你绝对是故意的!”胖子一声怒吼,忽然间整个人猛地站了起来,只听得撕拉一声,头顶上那层看似坚固的竹篾顶篷让胖子的大头给撞出一个大洞,看着蓦然静下来却浑身发抖的胖子,周小瑜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一时间,微风的江面上响起一阵不可抑制的狂笑,随着江中水花一同传得远远的。
一番笑闹,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
周小瑜双手抱在脑后,枕着手掌仰面躺在船舱中,透过头顶上那个不算小的破洞,静静地望着舱外的夜空。
另一边的胖子也难得的安分下来,像是想着什么心事一般,似开非阖的小眼睛里轱辘转个不停,两只手也不消停的轻轻敲打着底舱,仔细听的话像那节奏是巴陵道间盛行的一首山歌,名唤《竹枝词》,词作出处已无从考证,只剩一句‘东边rì出西边雨,道是无晴还有晴’脍炙人口、广为人知。
用心听了小半天,正在望天的周小瑜没来由的向胖子问道:“你说,这世上怎么就这么多勾心斗角、恩怨情仇?”
胖子微微一愣,诧异的向周小瑜看去,手中也慢了半拍,敲的正好的一支曲子顿时变得呕哑嘲哳,难听得很。他有些苦恼的停下双手,顺带把散落在身间的几片竹丝捻走,然后斜侧着身子说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啊。”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周小瑜沉默了半晌,忽而嘿嘿一笑:“想来我也不过是一介庸人罢了,不然何来八尺尘事缠身缚足,困苦求存。”
像是自问,又想是自嘲,周小瑜的声音终究是黯了下去,直至细不可闻。
胖子听着周小瑜慢慢沉寂下去的话,一时间脑海中没了言语,只好陪着身旁这小子一起望着天,看着夜幕中的星星袅袅散着幽光。
“世人皆知晓此话,可临到头来真正能按照这句话去做的实在是少之又少,即便是那些德高望重之辈、身负大名之徒,也是尘世纷扰而身陷囹圄,不能自已。”周小瑜缓缓抽出手来,指着破洞之外的夜空:“由此可见,这世上之人皆是愚昧不堪,真正聪颖明智看得开的,就像那天上的星星一样,少得可怜。”
胖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自己又何尝不是那些愚昧不堪中的一人呢?他极目远眺,看着夜空中的寥寥数星,止不住的垂首叹气。
“我不知道该怎么摆脱这样的生活——这种只剩下仇恨与私yù的生活。这样活着实在是太累了。”胖子幽幽说道,声音极尽低沉:“我自小便是双亲被杀,即便是过了这么些年我每次回想之际都会浑身冷得厉害,我永远也不能忘记那天晚上我在雪地里呆了一个半时辰,一动不动的整整一个半时辰。你知道那种心中绝望胜过身间冰凉的痛楚么?你知道那种不敢动弹不敢言语不敢哭闹的煎熬么?”
“那种痛苦,我永远...”胖子咬着牙齿狠狠说道:“无法忘记。”
“现在你该明白...”胖子别过脸看着周小瑜:“我为什么如此怕冷了吧?”
胖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好,又接着说道:“哪怕我现在已是修行中人,只要是看到雪,我都会莫名的发颤,打冷颤。”
“我之前便说过,这样充满着仇恨与恐惧的生活实在是太累。”胖子对着周小瑜微微笑了笑,神情落寞:“既然活得累,那以后自然要的潇洒一些,才不负一世修行的。”
“所以,放下仇恨的唯一方法就是手刃仇人,或者自己一死了之,获得解脱。但我想活得jīng彩,那死得只能是他们,那样的话我以后每呼吸的一口空气都是甘甜的,我以后每睡的一个觉都是安稳的,我以后每喝下肚地一口水都是甘冽可口的。”
胖子指着蓝墨sè的夜空:“我不想做那几颗仅有的星星,因为那样注定要孤独于世间的。”
胖子说到这里,却是咧嘴干硬的笑了两声:“我这个人,最是耐不住寂寞了。”
周小瑜并没有插嘴,他虽然很是随意的躺在案板上,却把胖子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在脑海中,就这么安静了好一会儿以后,直至桌案上的灯光都小了下来,他才开口说道:“那件灭门血案,你是不是找到什么蛛丝马迹了。”
胖子一愣,然后很是赞叹的说道:“不愧是飞羽阁的云中君啊,真是一点就透。”
“不过线索倒是没有找到。”
“没有找到?”这次轮到周小瑜惊诧了。
“虽然没有,但迟早会出现的。”胖子半是感慨的说着:“这么些年都挺过来了,我也不急这一时。”
“只要看着那些人的鲜血在自己身下喷涌的画面,即便再过上这么些年,我也觉得值。”胖子闭上眼睛,像是看到了那些梦寐以求的场景一般,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淡淡的,很不明显。
周小瑜看着胖子的笑脸,没来由的一阵轻松,却是起身吹熄油灯,船舱中立时暗了下来。
“睡吧,明rì便要到潭州城了。”
yù语还羞的江水轻轻地怕打着木质船体,发出啪啪的细碎声响。随之而起的除了胖子均匀有力的鼾声外,还有周小瑜略显不满的嘟哝声。
江风拂过,又该是新的一天了。